虛擬是戲曲表演中常用的手法。什麼是虛擬呢?簡單的說,就是演員在舞臺上不錯重實物而用手勢、動作來表現和摹擬生活中的一種活動。比如戲中做針線活,演員往往不拿針、錢,只表演做針線活的動作。觀眾看到這些動作,通過他自己的想像,就知道演員是在做針線活了。生活中也有類似的情形:兩個人談天,言不盡意,就以手勢比劃比劃,對方也能知道他是說什麼。不過比起生活中的手勢比劃,戲曲表演中的虛擬動作所表現的應該內容更豐富,意義也更深廣。
演員做虛擬動作,要想叫人家相信,做出來的就真像那麼回事。怎麼就真像那麼回事了呢?首先得虛擬的合理。表演動作是由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觀眾對生活是熟悉的,表演動作違背了生活,不合理了,觀眾自然就不相信了。還說做針線活吧。誰都知道,認上線縫衣服,線是越做越短,決不會越做越長。但,有時演員在臺上只顧了唱了,忘了這一點,他唱第一句時縫衣服的線只拉到胳膊肘那麼長,唱過幾句,一使勁一下把線拉到肩膀那兒去了,線越做越長,無怪乎有人說他是用「猴皮筯」做衣服了。再說開門吧。有的演員走到臺上,拔開門插關,兩手一比劃,隨便朝後一拽拽,就算開門了。殊不知,門是木頭做的,不能打彎,要真的有兩扇門在那兒擺著,他這樣開是開不開的,因為身子擋著呢!觀眾看了這種表演,決不相信他是在開門,準得說他是在扯碎布頭呢!戲中表示真開門,演員應該腳底下向後退一步,閃身,把門讓過去,同時雙手平著向兩邊推。交代清楚了,才能真像開了門了。諸如此類,雖都是細枝末節,卻忽略輕視不得。動作真假之間,這些小地方是否對頭關係也很大。首理很明白,你用手比個「圓圈」,硬說是個「方框」,那你說破嘴皮子,人家也是不肯相信的。
一個小的動作如此,一段表演也不例外。《金玉奴》一劇中,金玉奴上場唱完四句[西皮原板],有一段出門盼望父親的表演。既是盼望,想必父親還沒回來;即使快回來了,也離家門有一段路呢。金玉奴出來應是欠足翹首,朝大的盡頭處遠遠張望。左邊看看,沒有;回過頭右邊看看,還是沒瞧見,一邁腿無意間碰著了躺臥在地的莫稽。演員這樣去表演,觀眾也就明白是怎麼個意思了。假若有個演員,一開門就慌慌張張,低著個頭,垂著眼,站到左邊一看,折回頭又到右面一望,看見了莫稽躺在地上,又故做大驚小怪的喊著「喲!那兒這麼一個倒臥呀!」那不就把金玉奴演成一個傻丫頭了。而且這麼東瞧瞧、西望望的,哪兒是盼望父親呢,整像是丟了什麼東西,跑到街上找來了。戲曲的表演動作應該細緻、合理,符合生活中動作的邏輯。使用虛擬的動作表演,要能夠做到不藉助語言的解釋,就能叫觀眾明白你是在做什麼,相信你做的是真的。
動作細緻合理了,還只能做到「像」,要想「真像」,還得「心裡有」。有一般的傳統戲曲裡,臺上總是沒有布景、實物的,戲曲演員的表演不僅僅要表現自己動作和思想,有時還要將人物所處的環境,能過動作介紹出來。那些在江河、山坡、房門、樓梯、馬匹、船隻等在臺上是實無其物的,觀眾看不見的,但演員要能根據需要想像出來,「心裡有」這些東西,在動作上把心裡的這些東西表現出來讓觀眾看見。如《金玉奴》劇中,第五場莫稽得中後,放了德化縣知縣,金玉奴隨他一同上任的一段戲中,玉奴乘車,莫稽騎馬,吹打中圓場,由家門來到江邊,實際上臺還是那個臺,眼前還是那些觀眾,並沒有什麼江,但演員卻要想像眼前真看見一條江。
金玉奴下了車,先睜大眼睛,然後略略眯縫眼睛向遠處張望,眼神是由左向右橫掃過去,心裡好像說「喝!江水浩浩,真叫人心曠神怡呀!」霎時心胸開闊起來,舉止動作也要更顯得活潑了。接著好像又看見了泊在岸邊的官船和不遠幾步的跳板,隨即喜形於色,興奮地一翻右水袖,朝跳板奔去。演員「心裡有」了江水、官船、跳板的形象,才能做出真像的動作。觀眾通過表演動作自然而然地感到金玉奴面前真的有那麼一條江水,就不會說演員在做作了。再舉個《十三妹》裡的例子吧,何玉鳳第一次上場是「趟馬」上,自報家門後,聽見鸞鈴響震,又見遠處塵滾滾,有一隊騾馱子過來了。何玉鳳因母染病,自己被困異鄉,缺錢買藥,正欲劫些不義之財,也好醫母病。預備站到高處看看來者是善是惡。緊接下面有一段牽驢上山的表演,用的也是虛擬的手法。當時舞臺上只有一張桌子和緊貼桌子放著一張椅子,演員心裡卻要把桌子、椅子看做一個雜草叢生的小山坡,還得想像出來穹的形狀、高低等等。念完「待我登高一望」一句詞,下了驢,順手將驢由臺中牽到臺左下場門一邊。哪有什麼驢呢?不過是手中的一根馬鞭子而已,然而演員得真有那麼回事似的把它當做毛驢看。戲臺上牽驢和牽馬不一樣,牽馬是豎著馬鞭,握著馬鞭的「鞭柄」;牽驢時馬鞭子也是豎著,不過要握馬鞭子的中間,老輩就這樣演,也不知是為什麼,也許是為了有個區別吧!將驢牽到臺左,演員面朝觀眾,,右腿向後撤一步,身體朝後一閃,表示把驢順過來了。然後拉著驢上坡,演員低著頭看腳下,這是在找尋易於立腳之地。上坡比走平地難,牽驢上坡更不容易,就得全神貫注,走了沒有兩步,忽然毛驢受了什麼驚嚇動,豎耳傾聽,駐足不前,演員隨著也有一停,腳下一個小搓步,急了用右足法支住了身體,隨即又巔了兩下手中的馬鞭,身上得做出是順著毛驢犟勁往上拉它。上了椅子,表示是上到了山坡的半腰;上了桌子,就是到了坡頂,演這段戲,演員要不是「心裡有」這個草間雜的小山坡和那頭中聽話的小毛驢,戲就演不好,也演不像了。我演全部《秦香蓮》,香蓮同公婆、子女逃荒,到京城尋找陳士美,一路上扶老攜幼,跋山涉水,困苦艱難。這場戲中有一段過獨木橋的表演。獨木橋通常是一根宙斯不過尺、不方不圓的木頭,過獨木橋的就能像平常走路那樣昂首闊步,無所顧忌。因為怕掉在水裡,是提心弔膽的,全身的勁頭都用在腳掌上了,而且走起來是一步落實了,站穩了,才肯邁下一步,上身不由自主的搖晃不定。演員「心裡有」了這個獨木橋,才能真做出過橋的勁頭。有人也許要說:「明明沒有,叫我自己怎麼相信呢?」這就是戲麼。生活中人們是看見了一樣東西,經過判斷、分辯,才肯相信穹是真的;在戲裡呢,要演員合情合理的想像曓來,就可以相信,也應該相信。因為假期演員不相信,他就沒法子用表演說服觀眾了。演的人都不信,看的人就更不信了。
戲曲中虛擬的表演多不藉助實物,只用虛擬的手勢和動作,但也有時採用一些簡單的小道具,如用車旗表示車,船漿表示船,馬鞭子表示馬等等。不過這些只具特徵的小道具,只有和演員的想像、動作等聯繫起來,才能起到輔助說明的作用。上面說的《十三妹》劇中,何玉鳳手中拿條馬鞭子表示驢,就是個例子。提起馬鞭子,記得曾經有人問過我:「在你們戲臺上,馬鞭子和馬的關係是怎麼回事?」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就不妨在這兒說一下自己的看法:戲臺上用馬鞭子就是馬鞭子,它不是馬。但是卻能用來表示馬,如戲中武將吩咐馬童說「帶馬」,馬童應聲後由後臺拿出一根馬鞭子,表示牽來一匹高頭大馬,大將接過馬鞭子,左腿一抬(表示認鐙),厪手一扶(表示搬鞍),右腿一跨(表示上馬),然後微轉身,兩腿一曲(騎馬蹲檔式),觀眾看見這幾個動作,說明白他是上馬了。這時他不論是漫步緩行,還是疾走如飛,觀眾都會知道他是騎著馬走路呢。假如演員只拿著馬鞭子,卻沒有認鐙、搬鞍、上馬的動作,走起路來,觀眾只能說他是牽馬走呢,不是在騎馬;相反演員做了認鐙、搬鞍、上馬的動作,手中卻不拿馬鞭子,同樣也不容易讓觀眾相信他是在騎馬(有些武戲中的武將是用他手中的兵刃代替馬鞭子的)。從上面說的幾個例子不難看出,戲臺上的馬不是真實存在的,但是通過演員的表演和動作卻能表演出馬和騎馬來,這裡的馬鞭子是馬的「表徵」,又有特殊的說明作用。
有些布景類的東西過去稱為「砌末」,用的恰當合適,也能幫助增強表演的說服力。如《桑園寄子》第二場《哭墳》,一般在場上擺個墳臺景片,鄧伯道帶著兒子鄧遠、侄子鄧方對著墳臺哭拜,叫喊伯儉兄弟,觀眾看到墳臺和演員的神情動作就知道他是在祭奠死去的兄弟。第六場《縛子》,場上擺個畫著桑樹硬片子,鄧伯道舍子存侄,將鄧元捆在桑樹上,拉著鄧方逃命去了。演這齣戲場上有了墳臺、桑樹的影片比沒有好的多,能更好的說明事情、介紹環境。所以,能幫助表演、增強表演的說明力和真實性的道具和布景還是應該儘量使用的、
有人覺得臺上演的一切和生活中要一模一樣,要一絲不差,這就是真實。其實,真把生活中的東西「原封缸」的搬上臺去,難免不鬧笑話。我看過一次演出,戲中描寫過年包餃子,為了追求真實,把面盆、案板、擀麵杖、麵粉、鍋、火爐子全搬上臺去了,學融在臺上真合面、真揪劑子、真擀皮、真包上煮上,觀眾哪是看戲呢?簡直是看烹調技術表演呢!我覺得要是用面盆、擀麵杖之類的東西,只是演員用手比劃比劃,會好的多,順眼的多。
戲就是個彆扭的脾氣:你演的不真,違背生活了,不行;真是是真了,像也是藝術的像。假如戲和生活一模一樣的話,那還要戲幹嘛呢?表演動作是由生活中變化來的,卻要更精練緊湊、集中明了,同時還要美。應該叫觀眾看見一個動作而聯想到其他更多的動作,明白了一個意思能引申和聯繫的思索和想像,從而達到完美的藝術境界的。
摘自《戲劇報》1961年第9、10期合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