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位於祖國中心的湖北省武漢市被突如其來的新冠狀病毒包圍,一時間,「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疫情牽動著億萬同胞的心。自古以來,江南漢北,人傑地靈。仙人駕鶴向西去,名士雲遊棲夢澤。戰國時期憂國憂民的士大夫屈原遊漢北賦《天問》,東漢末年的名士臥龍、鳳雛曾盤踞於此……九省通衢的武漢是個充滿英氣、靈氣和仙氣的寶地。尤以黃鶴樓為最,令人神往。
「龜蛇兩山相夾,江上舟楫如織,黃鶴樓天造地設於斯」,位於武昌西邊黃鶴磯上的黃鶴樓,始建於吳國孫權黃武二年——因傳說有仙人駕黃鶴憩於此處而得名,有說仙人黃子安,有說是三國蜀相費禕。黃鶴樓毗鄰長江,高聳入雲,遠遠望去,樓影壯麗崢嶸,在縹緲的煙靄裡雲仙霧繞、若隱若現;登上黃鶴樓,極目遠眺,兩江三鎮的雄姿盡收眼底,使人逸興遄飛、感慨萬千,「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千百年來,無數文人士子登樓感懷,把酒言歡,揮毫題詩,宋代嚴羽《滄浪詩話》 「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禰衡洲上千年恨,崔顥樓頭一首詩」,這一恨一詩相得益彰,使這座千年古樓溢彩流光,聲名遠揚。
黃鶴樓/崔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704-754),唐玄宗開元十一年(公元723年)進士,生活於大唐盛世開元、天寶年間,文採斐然,與王昌齡、高適、孟浩然齊名。因少年時期狂放不羈,行為放蕩而受盡非議。他宦海浮沉,終不得志。後來遊歷天下,三十多歲暢遊荊鄂時登上黃鶴樓,寫下沉穩闊達、風骨凜然的七律名篇《黃鶴樓》——黃鶴樓上的「終結者」。據傳,詩仙李白亦「擱筆遺恨」,敗興而去!
這是一段非常有趣的傳說,文壇上數千年盛傳的「渾段子」。宋代李畋的《該聞錄》記載了這段佳話:
唐崔顥《題武昌黃鶴樓》詩云:「……」。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欲擬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臺》詩。
此類有記載的相關傳聞數不勝數,還有好事者竟杜撰偽詩《醉後答丁十八以詩譏餘槌碎黃鶴樓》以印證。當然,傳聞畢竟是傳聞,大可不必當真,但後來李白的多首七律中均有崔顥《黃鶴樓》的詩影,足見此詩對李白的影響之大。那麼,這首令詩仙「擱筆遺恨」的七律,到底妙在何處呢?
《黃鶴樓》全詩直抒胸臆,氣象高渾。開篇定調空明,從黃鶴樓的仙人傳說起筆發端,以虛作實,渾然天成。「空餘黃鶴樓」及後句的「空悠悠」意境開闊,氣勢宏偉,大有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神韻風採。仙人駕鶴,鶴去樓空,頓感孤獨,無限惆悵撲面而來,詩人陷入了深深的遐想之中——親人離散、身世飄零、仕途坎坷、命運多舛,總之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第三、四句起承上啟下作用,從虛到實,由遠而近,天道自然,循環往復。從想像中的黃鶴到觸手可及的悠悠白雲,從仙人到自己,從懷古到思鄉,愁從中來。
接著,第五、六句,詩人的視線被飄動的白雲拉到眼前的景物,晴空萬裡,對岸的漢陽城清晰可見,江心的鸚鵡洲上芳草萋萋葳蕤,那裡沉睡著狂士禰衡——《後漢書》記載,三國時期狂人禰衡少時有文採辯才,但性格剛直,恃才傲物。經擊鼓罵曹操、慢待劉表之後被送至江夏太守黃祖,與黃祖之子黃射交好,在宴席間一氣呵成文辭華麗的《鸚鵡賦》,以託特言志,言語擊怒黃祖被殺,最後藏於江中小洲,鸚鵡洲以此得名。
這是典型的自比手法,有同病相憐之感。詩中用「比」,是古典詩歌傳統的藝術表現手法之一。偉大的詩人都有一個共同點:極強的內省力和同理心。他們不僅具有對自然、歷史極深的洞察力,而且對社會、人物有極強的同理心,於自我人生也往往有深沉的感悟。將自己所見所思都富於藝術性地展現於詩中。透過這些詩句的可窺探其內在意蘊,及詩人鮮明的個性、思想和志趣。
最後,第七、八句,低眉沉吟,黯然傷悲,是懷古亦是憂今;看不見的故鄉,理不清的鄉愁,高度概況了全詩的蘊意。崔顥《黃鶴樓》全詩意境遼闊,氣象雄厚,千百年來滿載盛譽,「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詩別裁集》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黃鶴樓》不僅詩意凜然新奇,韻律更是獨具一格。七律禁用重複詞,但詩中三「黃鶴」、二「去」、二「空」、二「人」、二「悠悠、歷歷、萋萋」重複詞連用,並無絲毫呆滯拖沓之嫌。藝高人膽大,詩人打破了平仄規律的局限,直取盪氣迴腸的唐朝音樂美,律從意行,一氣貫注。讀起來朗朗上口、鏗鏘有力,韻律與詩意完美和諧,意境悠遠。可謂巧用疊字成章,天錦燦然,行文奇絕。後來李白作《金陵登鳳凰臺》詩時如出一轍。
自崔顥《黃鶴樓》一詩成名後,唐宋元明清幾代,文人墨客紛至沓來登上黃鶴樓,他們題詩、填詞、作賦、譜曲者層出不窮,但沒有一篇作品能出崔顥之右。詩仙李白「擱筆遺恨」後耿耿在懷,先作《鸚鵡洲》《望鸚鵡洲懷禰衡》,後賦《登金陵鳳凰臺》,才「雁行無愧矣」。
登金陵鳳凰臺李白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鸚鵡洲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望鸚鵡洲懷禰衡魏帝營八極,蟻觀一禰衡。黃祖鬥筲人,殺之受惡名。吳江賦鸚鵡,落筆超群英。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鷙鶚啄孤鳳,千春傷我情。五嶽起方寸,隱然詎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識冒天刑。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
崔顥《黃鶴樓》和李白《金陵登鳳凰臺》兩詩格律氣勢未易甲乙,意象偶同,勝境各長,李白思君憂國,崔顥懷古思鄉。「鸚鵡」、「鴻雁「畢竟是凡鳥,只有「鳳凰」這樣的神鳥才能趕上仙人的「黃鶴」,翱翔詩壇的這兩隻「神鳥」,於武漢黃鶴樓上空比翼齊飛,嚶嚶相鳴,友聲高昂,響徹雲霄,載譽千年。
參考資料:
《詩詞名這掌故叢話》,武原,陝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10月第一版第一印
《後漢書》,範曄,《二十四史》
《李白集校注》,瞿蛻園,朱金城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第一版
《全唐詩精華分類鑑賞集成》,河南大學出版社1989年8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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