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我與胡蘭成二三事

2020-12-05 朱之珩

川端康成:我與胡蘭成二三事

(譯者按:此文選譯自川端康成回憶錄《我的文學》,標題為譯者所加)

文/(日)川端康成 譯/小北

為看山水樓主人宮田武義之書展而前往銀座壹番館畫廊時,見到了胡蘭成。(譯者按,宮田武義:1891-1993,號遊記山人,日本廣東料理店「山水樓」主人,畢業於上海同文書院。在中國時,與吳昌碩為忘年交。因同情中國革命,返國後開設山水樓,多庇護中國亡命政客,據說孫中山、汪精衛等皆曾是山水樓座上客。宮田氏為人豪俠,好書法與古董,為朋友不惜散盡千金。胡蘭成在日本三十年,始終由宮田氏作為擔保人。)胡蘭成與宮田氏親熟,有時可以連日在會場看到他。我之所以大膽地為宮田遊記氏的書展寫推薦文,就是因為胡蘭成的緣故。我沒見過胡蘭成,但今春的某一天,在揭示胡蘭成書展的壹番館畫廊入口看到,就走向了三樓的會場。胡蘭成就在會場,我沒有特別打招呼。看到胡蘭成的書法,我就想起了宮田武義氏的書法,當然是基於胡蘭成與宮田氏的關係,也有著我對宮田氏書法的敬重。

遊記山人宮田武義氏,不用說,並非職業書法家,他不賣書法,個人書展也許還是第一回。這回書展,是宮田氏為報身處危難時念持佛觀音對他的救命之恩,而發願建立觀音堂,其費用的一部分就寄望於喜歡宮田氏書法之人。(譯者按,念持佛觀音,原文念持佛與觀音單詞間有一括號加問號,或川端康成自己也有所不解)與胡蘭成的書展是同一會場,這恐怕也是受了胡蘭成和其他友人,以及壹番館畫廊的慫恿。

其實今日寫這篇文章時,我心頭忽又想起了宮田氏的書展,心想是不是增加了新展品。那天在會場遇見了書宗院院長桑原翠邦氏、外務省的清水董三氏以及文藝春秋社的德田雅彥氏等。(譯者按,桑原翠邦是日本今上天皇為太子時的書法老師,為胡蘭成治喪委員會友人代表之一;清水董三,畢業於上海東亞同文書院,是戰時日本駐南京大使館一等書記官及戰後日本駐臺灣中華民國公使。)直到畫廊關門時還留在現場的德田氏與我,應宮田氏之邀,同赴山水樓聚餐。飯後,喝了蟲屎茶。茶葉如蟲屎,加開水即飲,如罌粟籽大小的黑色小粒,在中國,也少有人知道,算得上頗為珍貴的茶,是中國南方的產物。邊喝茶,邊欣賞齊白石的兩幅山水畫。七十多歲的齊白石,已為山水畫而勞瘁,這是他最後的作品。但在我,有比那更想見的東西,是山水樓主人遊記山人的大字,「遊神」二字。歲末年初,為與夏威夷大學的年輕人談話,聚在山水樓開了日本筆會。那屋子的壁上掛著《遊神》。立野信之氏與我,被這幅書法吸引,非常想得到它。我在遊記山人的推薦文裡也言及了《遊神》。我不善於寫關於書法的文字,所以舉了具體的例子。實際上那是我第一次寫關於書法。

我喜歡美術,不論新舊,儘量創造觀看的機會。但關於美術,幾乎也沒寫過。喜歡還是不喜歡,吸引還是不被吸引,好還是不好,只是想要被承認。而缺乏在文章中表現感動的技巧,對寫文章者而言,確實是一大不足,感動也許並非證據周詳,也不是語言上的讚佩,美術鑑賞的外行倒或許更純,我如此自我安慰。寫藝術品的評論,我是自取其辱的先行者,為之感到難受。其弊端假以年日,也會影響到文學,我收到文學作品,讚佩還是不讚佩,就在有無吸引人之處,其後的詳盡評論是沉默空洞的贅述,好像就是我自己的想法。當然,遠在那樣的贅述之上,優秀評論家的出色評語,與我的沉默完全有別。我也時常著迷於購買所謂的美術鑑賞,可出乎意外完全鑑賞得不對。幼稚而有佩服癖的我,對鑑賞或鑑定家到底不習慣。認為不可能習慣,倒不如說是幸運,這也許是一種不服輸的想法。但最高的美惟有令人感動,這不正是人生的價值嗎?連知識和言辭也不需要。我稍能鑑定的,只有池大雅。大雅的作品多可看見邊緣,乃至一點一線都是融合於心的。雖說大體無可指責,但又不能說完全無可指責。

且說宮田氏的《遊神》,在日本筆會集會席上,立野信之氏也頗想要得到這幅字,我在給遊記山人的書展推薦文中也曾提到,展覽進行到第二天時,宮田氏說將那幅《遊神》送給我。看完齊白石的山水畫,我說想看看《遊神》,就被帶至其所在的另一室。「要是可以給我的話,現在即刻就想擁有它」,說罷就取下了掛在牆上的匾額,帶回了所宿的賓館。這回不帶走要再趕一趟可不行,想要的東西總是儘早想歸為己有。胡蘭成也說這幅《遊神》是「窯変」,質量很好。作家的小說也少有可以稱之為窯変的作品,大抵惟有天才作家的作品才會呈現窯変的效果。若說《伊豆的舞女》有那樣的地位,固然不是自負,在宮田氏書展的會場上,胡蘭成與我走在一起,他將書法的語句及詩句的含義與出典一一告訴我,話題突然轉向了《伊豆的舞女》。我甚感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不過對於胡蘭成的話我當然是想要洗耳恭聽的。中國的博學之士所說的話仿佛與尋常人的感想不同,但對我而言稍有難解,也有所不可思議。我想要反問,卻又沒有反問。連胡蘭成都讀過我的《伊豆的舞女》,這著實使我吃驚和惶恐。

…………(原文中間有數節,與胡蘭成無關,故略)

《伊豆的舞女》中的舞女之墓在哪裡?《伊豆的舞女》中背著走的大鼓現在保存在何處?從陌生的讀者來信中,連這樣的問題都有。真是出乎意料的詢問,作為作者的我都沒有想過的問題。流浪藝人的大鼓雖沒有因為是《伊豆的舞女》的大鼓而保存下來,但舞女並非虛構的人,其原型有真實的人,所以若已去世,總該葬在何處吧。但倘若格外造出她的墓,恐怕也並無她的真身吧。伊豆的大島不知能存在到何時,也不知將會遷移到何處。《伊豆的舞女》中所涉及的人物原型與我搭過話的,現在已不剩一人,那些傳說的人也已不在。《伊豆的舞女》雖一發表即轟動評論界,但不是獲得大量讀者的作品,沒有過多對人物原型的考證。

舞女自己身邊的人恐怕也不知《伊豆的舞女》這部作品的存在。

…………

(中略一段,川端康成談自己的小說)

對此給以最有力的評論的或許要屬胡蘭成。大約三個月前,他以《一中國人眼裡的川端文學》為題,寫了長達二十四頁稿紙的隨想,言及《伊豆的舞女》《名人》《雪國》,稱作者之「我」虛己而為,看到了東洋的風光。我以為胡蘭成的見解並非故作姿態,他毫不懷疑我作為小說家的資質,但《伊豆的舞女》《雪國》等作品的筆法,往往羞恥、苦澀不堪。

(下略,川端康成繼續談自己的小說)

丁酉臘月,2018年2月11日,小北客譯於北京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著名小說家,文藝評論家,文學泰鬥,因《伊豆的舞女》成名,1968年以《雪國》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川端康成因保田與重郎而認識胡蘭成,對胡蘭成的書法推崇備至,曾說:「在書法上,今人遠不及古人,日本人畢竟不及中國人,現在,胡蘭成的書法日本人誰也寫不出,小說是寫過去沒有的東西,自然寫得出來,而書法卻比不上古人」。1968年胡蘭成為募資籌建筑波山梅田學堂而舉辦書展時,川端康成亦名列發起人名單。

譯者小北,原名朱之珩,主編《胡蘭成全集》,譯有胡蘭成日文著述《心經隨喜》《易經與老子》《建國新書》等。

新書推薦:《今生今世》(胡蘭成著,槐風書社,2018年3月,胡蘭成去世36年來首度出版完整無刪節版,比之前臺灣、香港各版都更完善)

新版《今生今世》不但比中國大陸簡體版多十幾萬字,而且比臺灣三三版、臺灣遠景「完整版」多好幾百字,也比香港天地圖書版及「胡蘭成全集」中的《今生今世》更為完善,可以說是數十年來首次還原了胡氏原著。此中細節經小北詳加考訂說明,附錄於新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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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川端康成:海棠花未眠 要活下去 還要美美的
    川端康成幼年時父母雙亡,其後姐姐和祖父母又陸續病故,因此他被稱為「參加葬禮的名人」。川端康成吸收了物哀文化中的哀,又受到佛教中的「空」、「無」的影響,在其作品之中流露出憂鬱、悲哀的色彩。川端康成一生中多在旅行,心情苦悶憂鬱,逐漸形成了感傷與孤獨的性格,並成為其文學作品的底色。這種「哀」,既是對人,也是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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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承認川端康成的文風一直令我迷戀,雖然他的文字中始終潛藏著如櫻花般淡淡的哀愁,但在這迷惘與哀愁之中卻有著刻骨銘心的愛。這愛清流婉轉、搖曳生姿,一個個讓讀者心生愛憐的下層舞女形象便在川端的筆下向我們緩緩走來。《伊豆的舞女》中的燻子便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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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因為如此,北京的兩場大雪給了人們不知多少快樂,也給了我再一次走近川端康成的機會。初讀日本文學,是那本《雪國》,溫泉旅店、萍水相逢,閒寂而虛無,透露出一種無盡的哀愁。再次與川端康成相遇,哀愁二字更是直白的躍於紙上,成為了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