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十餘年的人生裡,讀過許多書,大半忘卻了,但唯有一部書,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拿來重讀,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便是《平凡的世界》,作者就是幾乎家喻戶曉且英年早逝的路遙。
路遙去世距今整整二十個年頭了。他離我們而去的那一年是1992年,那時我剛剛大學畢業,那時路遙的許多作品都是我案頭的珍藏。那時我知道他生於距離聖地延安100來公裡的清澗農村,還知道他死後就葬在延安大學後面的山坡上。那時,我就特別渴望有一天到路遙生長過寫作過並最終長眠的陝北大地去看一看,到他的墳冢前拜一拜,這樣才不枉少安、少平們,才對得起高家林和巧珍兒們。
今年假日裡的一天,終有機會驅車經過寶塔山下,卻因了行程的緊張,只在車窗裡看到狹長的延安大學的校門一閃而過,看到蜿蜒的延河水潺潺而去。心中懷了萬般的不舍駛出城市,將走青銀高速返回家鄉,卻陰錯陽差地行駛到了201國道,等百公裡之後才知方向錯誤,而此時卻已到清澗縣,就這樣,與路遙在延安失之交臂,在清澗,他的家鄉,冥冥之中上天安排了相晤。
一處靜謐雅致的小院,建於國道的南側,建築風格與陝北的窯洞或現代化的高樓截然不同。「路遙紀念館」幾個大字,在夏日的豔陽下,閃著柔婉的光芒。小小的院落,不見一個遊人,卻正適合我此時的心境。似乎是心中埋了多年的心願一下子發酵了,剛一邁出車子,眼睛就酸澀起來。
白色的牆體,乾淨純潔,一如路遙簡單而短促的一生,慄色的大門,不闊大,卻厚重,把風擋在門外。不高的門檻,卻讓我踉蹌了幾步。滿室的圖片文字一下子就淹沒了我。
從門的左手側開始,我循著這些圖文介紹緩緩行來,把路遙四十年的人生又走了一遍。在養父養母家度過的貧苦的童年,成績優異的小學時代(這時,他才有了學名「王衛國」),囊中羞澀的少年歲月(在這裡,我看到了少平的影子,他們都因了飯菜的級別和文具避人逃課),回鄉務農時的熱血沸騰(1966年的10月份,曾到北京串聯),做代課教師時的清苦生活(此時,他利用業餘時間,進行詩歌創作,那是一個幾乎全民皆詩人的年代),文學創作的狂熱年代(從71年到73年,創作詩歌百餘篇),延安大學讀書的黃金年華(73年到76年,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被推薦入延安大學中文系學習)。這一階段的照片全是黑白色,文字介紹則鐫刻在慄色的木板上,對比分明,是一部苦難的個人奮鬥史,又折射著一個民族的歷史。
這是路遙二十幾年的人生,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我亦如磐在心。
畢業後的路遙在文學的天空裡振翅高飛,他轉向了小說的創作,一部部短篇小說的回信,如雪花般飛向黃土高坡。六年之後,《人生》在《收穫》的田地裡一枝獨秀,之後的兩年,電影《人生》紅遍了華夏大地,高家林成了現代陳世美的代名詞,善良的巧珍兒則幾乎是每個婆婆心中的理想兒媳的化身。
當春風兩度吹綠荒原,當延河水兩度冰封冰消,在86年的春天,路遙的裡程碑式的作品——《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問世。一版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搶完,「洛陽紙貴」又顯當世。到88年,第三部問世,路遙,這個黃土高原的山峁峁裡走出的窮苦人家的孩子,如一顆耀眼的星星,照亮了千溝萬壑。至1991年,《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可以說,路遙的名聲真的是如日中天。那時的大學校園裡,人人口中說路遙,宿舍熄燈後的文學沙龍裡,開口閉口是少安。
我在圖片前恍惚又恍惚,似是跌入了當年路遙熱的大學時代,又似是在路遙輝煌的頂峰久久盤桓,不願再走下去。此時,已經是1991年。距離路遙生命的終點,只有一年的光景了。
圖片陳列至此,正好在一個拐角處。角落裡有一尊路遙手持菸捲的塑像,他身披白色的風衣,內襯淺灰色的毛衫,右手一隻菸捲,斜倚胸前,左手擱在右手下,頭微微側向左方。一副墨鏡遮住了雙眸,卻另有一種撼人心魄的魅力。右側是一張陳舊的書桌,一盞普通的檯燈,一部老式的電話,攤開的稿紙,一瓶墨水,一隻舊式的蘸水筆,桌前一把破舊的藤椅。桌上的日曆定格在1988年。我長久地盯著那本泛舊的日曆,多願光陰就在那一刻停滯,那樣的話,路遙還會奉給我們多少精品。據說在《平凡的世界》之後,他還有一部更宏大的小說在構思之中,可惜上蒼不假天年。他走得太早了。
景,漸漸模糊,功成身就的路遙艱苦如此,我又想起他的27歲就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姐姐,他的姊妹兄弟眾多的一貧如洗的家庭(一共8人),他幾乎輟學的在養父養母家的童年,他餓著肚子衣衫襤褸的初中。每一步都是淚水斑斑,每一程都和著野菜和黃土的氣息。
1992年的冬天,冰冷的雪花悄無聲息地遮蓋了黃土大地,路遙在西安的一所醫院,因肝硬化走完了自己42年的人生。《人生》的導演吳天明在遙遠的美國發來輓聯:「三尺白練悼文壇頓失英才,一片哀慟哭上蒼奪我摯友。」沉重壓迫得我不忍駐足,快走幾步,走過一幅幅路遙的高大的圖像,轉過那些名家的輓聯,從右側折出門。
門扇上,門楣上,館的外牆上,全是一個個凸起的方塊字,我湊近了,一個字一個字地連起來讀。「別看了,這是路遙《平凡的世界》的開頭幾句話。」從我們進館始就坐在房子一側陰涼處的一位老人忽然說。我還未張口,他卻一口氣說了下去:「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我驚愕地半天合不攏嘴,轉而一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片黃土地養育了路遙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作家的遺風又惠澤了這塊土地,滋養了這裡的人,這不僅是一塊有過紅色歷史的土地,還是一塊浸染了文化氣息的土地。也難怪這個毫不起眼的老人都能對名作出口成誦。
院子的中間是一幅雕塑,一頭牛在奮力拉起一輛小車,牛低頭奮蹄,一側鐫兩個大字「人生」。猛一看到,還以為雕塑錯了,應該是一匹馬,合「路遙知馬力」之意。轉念一想,牛更合適,其包蘊著「不辭羸病臥殘陽」「不待揚鞭自奮蹄」的含義,這不正是路遙一生的寫照?
館前,隔了馬路,是一處高高的黃土坡,坡上一溜窯洞,皆是在天然土壁上開鑿而成的橫洞,數洞相連,典型的陝北特色。一顆粗大的棗樹掛一木牌「路遙故居」。
館後,是一座無語的黃土塬,植被不豐厚,卻有山泉汩汩而出,匯成溝溪,流淌有聲。這裡有山相依,有水相伴,這居所也算坐落在福地了。
我長久地立於院內,望荒原寂寂,聽山風輕掠。這黃土高原的風,刮過了千萬年,所有的故事,曾經的人物,都消失在風中。可是故居留了下來,作品還將傳承千年,想路遙的人生雖短,卻也不留憾恨了,念至此,微覺輕鬆了些。
一逗留就是兩個小時,該上路了,此處一逢,了卻平生心願。回家後,書架上又該再添路遙的幾本文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