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我看著老家院子的那棵柿子樹,準回想起帶母親去理髮店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那時我還在上初三,因為中考,氣氛突然緊張起來了,學校全部讓住校,即使離家近也不讓回家住,老師也更加嚴格。對於我們這所偏僻的鄉鎮初中,升學率就是唯一能拿出來的臉面。
這氣氛的突然緊張,讓母親作為一個沒讀過太多書的人,好像也明白了中考的重要,在我每個月回家的兩天的緊俏日子裡,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但明顯話少了很多。其實對於我來說,每次去學校就是在算日子,還有幾天放假,等到放假回家,就鑽到房間裡玩手機,直到母親喊我吃飯,才從樓上下來,吃完飯就又上樓癱著。與母親的交流又越來越少。
十月份的一次休息,母親煲了雞湯,這是外婆家的那隻老母雞,嗯,有些淡了。喝完後,準備回樓上繼續玩遊戲,卻被母親叫住了。
「怎麼了」我轉過身子準備離開,聽到母親的話,又把頭扭了過來,看到了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很好看,在我的記憶裡,小時候吃過午飯,母親帶我去村頭的那棵洋槐樹下乘涼,經常被村裡人誇眼睛亮,好看,每當這時我總是很得意的對跟我一旁的玩伴炫耀:「看吧,我就說我媽眼好看。」可是現在,看著母親現在的眼睛,心裡不免有些惋惜,當年的風採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的皺紋。
母親錯過我的目光,說道:「那個,你明天有空嗎。」
有時間嗎,當然沒,我上午要去跟哥們兒一起打籃球,下午好好洗個澡,玩會手機,第二天就要上學了,就這一天休息,肯定要好好珍惜。腦子裡飛快想過假期安排。
「沒空」剛到嘴邊,看見母親有些失望的面孔,心裡有些不忍,便改了口。
「怎麼了?」我問道。
「也沒啥,就是想去剪個頭髮」母親小聲的說。
「那就明天下午吧。」
「好!」母親有點興奮。
到床上玩了會兒手機,便沒了興致,躺在床上亂想,說實話,當我聽到母親要剪頭髮這件事時,我是有點吃驚的。
母親的頭髮是村裡最好的頭髮。
小時候在老家,門前的小院子裡有兩棵柿子樹,是母親在我出生那年種下的,小時候還納悶,柿子樹跟我一樣大,為什麼比我高許多。
還有幾株月季,也是母親親手種的,母親喜歡月季,她說月季除了冬天,每個季節都開。月季旁邊是一片指甲花,夏天時,在房頂上鋪一張涼蓆,乘著月色包指甲花,是小妹最開心的時候。
我最喜歡秋天。
那時候柿子熟了,院子裡都是柿子的香氣,會吸引許多黃色的大蝴蝶飛過來,在柿子樹上飄,村裡人說那是那是「鬼蝴蝶」,可是那麼好看的蝴蝶怎麼可能是鬼蝴蝶呢?於是便經常在那裡追著蝴蝶跑,母親就在旁邊看著我笑。
母親經常在秋日午後洗頭,燒上一壺熱水,在洗臉盆架上放個臉盆,地上再放上一個,調好水溫後,用暖水壺的蓋子舀水順著瀑布似的頭髮划過,好像珍珠滾過黑色的絲綢一樣,很是好看。
於是我常蹲在旁邊看母親洗頭,再後來,我大了點,母親就讓我來舀水,我舀的有時很快有時很慢,母親總說我是個迷糊蛋。其實我把這當成一種遊戲來做,只是感覺好玩。
洗完頭後,母親喜歡搬張椅子,坐在那裡晾頭髮,我則搬張小板凳,坐在母親旁邊,看著母親的頭髮。
半乾的頭髮最好看,陽光打在上面,金燦燦的,反著光,很像一隻發光的透明蝴蝶落在頭髮上。再有一陣風過來,頭髮便動起來,蝴蝶飛走了,本來在氤氳在發上的香氣便瀰漫開來,整個院子,柿子香,月季花香,母親的發香在院子裡瀰漫。蜜蜂,黃蝴蝶,被髮絲拂過的風在院子裡飄著。我則在旁邊痴痴地看著。
而現在,母親卻突然要把頭髮剪掉,我心裡很是不明白。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去找哥們打籃球,把電瓶車推出門口,母親走過來,囑咐道:「今天風大,騎慢點。」「知道了」我隨口應了一聲就匆匆走了,騎到了門前的那個拐角,調了下後視鏡,看到了母親還站在門口向我這邊看,母親的頭髮被風吹起,好像在像什麼道別似的。我把領子豎起來,騎得更快了。
中午回來晚了,匆匆吃過飯,就帶著母親去鎮上剪頭髮,走的時候母親非讓我換件有帽子的衣服,說是騎車的時候暖和些,我拗不過,只好妥協。
路上風太大了,母親坐在後面不時把被風吹掉的帽子給我重新戴上,後來乾脆就一直扶著我的帽子,雖然風挺大,可能是我一直帶著帽子的緣故,也不覺得冷,到後來下車的時候,母親一直在搓手,才注意到外面真的很冷。
我帶著母親來到了我平時剪頭髮的地方,我停了車,母親遲遲沒有下來,一問,原來母親是嫌這裡貴,無奈,我只能聽母親指揮,七拐八拐,終於在一個小巷找到了一家理髮店。我緊縮眉頭,看著這裡,母親知道我想什麼,說道:「我聽別人說這裡剪的好,就在這裡吧。」我知道母親定不願去別的地方了,只得下了車。
母親進了理髮店找了個位置坐下,我站在門口,打量著這家理髮店。
店南邊緊挨著的是一家正在裝修的房子,沙子混著石子被人隨意的堆在地上,一些滾到了理髮店門口,也沒人打理。理髮店的北邊放著一個大的水缸,水缸裡的水是滿的,緊貼著水缸的牆可能是因為潮溼,張出了青苔。
我轉過身,頭靠著門框,眯著眼,兩手抱胸,瞧著室內。裡面大多數是老頭老太太,三三兩兩地坐在長條木板凳上,旁邊的收音機裡傳出「咿呀咿呀」的戲劇,偶爾其中一個打個瞌睡,更多的是聊著天。
午後的陽光打過來,門口的灰塵怎麼也落不完,在那幾方陽光中飄著。理髮的地方跟這家店的基調也一樣。破了一個角的藍色鏡子前是一把老舊的黑色皮革椅,椅子有好幾個地方已經露出了顏色深淺不一的海綿,鏡子與座椅之間是一張棗紅色的小桌子,上面凌亂的放置著理髮的用具,一把不太乾淨的推子,一塊海棉,還有幾把剪髮用的剪刀,一把梳子。
到母親剪頭髮了,母親坐在椅子上,竟淡然的面對著,我以為她的眼神中會有一點不舍,但我沒有看到。
理髮師的剪刀飛舞,將母親的頭髮一點一點剪下,那剪下的頭髮飄落下來,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發出金燦燦的光。很好看,像小時候秋天的黃蝴蝶一樣好看,可是,現在的「黃蝴蝶」落了,就飛不起來了。看到它們落地時,鼻子一酸,把頭扭過去,不再看了。過了一會兒,母親剪完,剪成了齊耳短髮,我看著母親,笑了笑:「挺好看的。」母親聽後,也笑了。
回去之後,我問母親為什麼剪短了頭髮,母親剛開始還不願意說,在我的追問下,母親終於鬆了口:「其實也沒啥,就是想著你不初三了嗎,壓力大,怕學校食堂營養跟不上,就想以後給你送飯,但是頭髮太長,早上起來不好收拾,就想著剪短點。」「是這樣呀。」我聽完之後說。笑了笑,回房間收拾東西去了。可是還沒到房間,淚就下來了。
你離家遠去
她卻依然眺望
你放不下夢想
她卻放不下你
她為你磨去自己的驕傲
你卻把她當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曾經美麗的眼睛
如今布滿眼角的皺紋
曾經美麗的長髮
如今卻被剪去
這些都是她的驕傲
你問她為什麼
她說
「你是我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