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名字
1989年3月26日,一位青年背著四本書,隻身走向山海關鐵軌,結束25歲的年輕生命。
他是海子。整整25年過去了,在他五十歲生辰的這一天,便是微博時代,也有人相約去安慶他的故鄉,有人相約去德令哈:只因為1988年7月25日,他坐的火車經過了這裡,他為這「經過」寫下了他的《日記》:「今夜我只有我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更多的人在網上轉發著他的詩,最多的自然是明鏡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詩寫於1989年1月13日,離他獨自踏上死亡徵途只有70多天。這些願望是多麼樸素,多麼溫暖:做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週遊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和親人通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些平凡日常的詞彙組合,也是海子心的紋理,是他精神烏託邦式的自由。對照他的生前的日常生活便知他這首詩懷著莫扎特式的明亮翅翼: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這樣的:每天晚上寫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點,整個上午睡覺,整個下午讀書,間或吃點東西,晚上7點以後繼續開始工作。
海子原名査海生,生於1964年3月24日,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高河鎮査灣人,自小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學院學習法學,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自北大畢業後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海子的死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話題,他的詩也是一個話題。
封閉的詩人
海子寫得最感人,被傳誦最廣的詩歌,是那些充滿日常事物,平常感情的詩歌。但他在這些日常事物卻有種種的不相宜。1989年初,海子回了老家安慶。他說「有些你熟悉的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鄉完全變成了個陌生人!」———一個已經離開故鄉的人,是回不去的人。
在詩人西川的懷念文章裡有這樣的一段:海子的生活相當封閉……海子似乎拒絕改變他生活的封閉性。……有時他大概是太寂寞了,希望與別人交流。有一次他走進昌平(他工作的地點)一家飯館。他對飯館老闆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詩,你們能不能給我酒喝?」飯館老闆說:「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這兒朗誦。」……他的生活缺少交流,即使在家裡也是如此。雖然他與家人的關係很好,同大弟弟查曙明保持著通信聯繫。但他們不可能理解他的思想和寫作。據說在家裡,他的農民父親甚至有點不敢跟他說話,因他是一位大學老師。
封閉反面常常是極端的熱切,他視繪畫大師梵谷為他的瘦哥哥———另一個自己。在給這位瘦哥哥寫的詩中,有另一個海子:瘦哥哥梵谷,梵谷啊/從地下強勁噴出的/火山一樣不計後果的/是絲杉和麥田/還有你自己/噴出多餘的活命時間
他更多的詩,也如梵谷的畫,是噴出的多餘的活命時間———他們都是用生命來創造的人。
「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寫於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四點,離他走向山海關只有11天。一個只想關心糧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海子和在《春天,十個海子》最後一句質問: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和拿著《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四本書走向他命中的鐵軌的,是十個「復活」裡的哪一個?我們紀念的又是哪一個海子?
他寫道:為了認識,為了和陌生人跳舞/隱隱約約出現平常人誕生的故鄉……這個故鄉對活著的海子來說,在塵世,永遠只是隱隱約約的,他的關於幸福,關於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福是對別人的,雖然他有時甚至食不裹腹,但他是富有的———能祝福別人的人是富有的。而他自己,則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被大眾記得的,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海子的詩》封面上那張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般燦爛的笑靨。
火中取慄
海子一生愛過四個女孩,而他一生最摯愛的是女友B,《給B的生日》是點名寫給她的。海子的朋友說「海子為她寫過許多愛情詩,發起瘋來一封情書可以寫到兩萬字以上。」其它許多情詩多少也是以她做底影的。B於1987年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學生時代喜歡海子的詩。海子當時則是這個學校的老師,相戀兩年後,他們分手了:「她長滿了我的全身,在燭光下酷似黑色的翅膀」(《黑翅膀》)———「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夜色》)。這次分手是他三次受難中的一次,它讓海子的翅膀成為黑色的,自此之後對海子而言「一雙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給我片刻的安慰」。(《青海湖》)———因為黑色是無法再點染的顏色,已長滿了他全身。在自殺前的那個星期五,海子見到了這位初戀的女友,她對他很冷淡,而無法忘情的海子則在酒後說了很多關於他倆的事。他認為這些言語傷害了自己的愛人(雖則那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很多人認為,這是海子走向鐵軌的導火索。聽說這位B最近浮出水面,照片上她美麗、優雅、從容,已和「我多麼貧窮、我多麼荒蕪、我多麼骯髒」(《情詩一束》)的海子無關。與此對應,網上有一部海子的紀錄片,在此片中,他年邁、識字有限的父母,在背他的一些詩歌,她母親背誦兒子的詩歌時眼裡含著淚水。這些又是十個海子中哪一個?
但一個詩人選擇死亡肯定有更為深刻的內在原因。
這個生長在小村莊的孩子如何「成為太陽的一生」(海子自己一生總結)。這個願意和草原英雄小姐妹一起放羊、說「雷鋒是個大好人」的單純的男孩如何構建了他宏大的詩歌理想:「海子期望從抒情出發,經過敘事,到達史詩,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詩歌帝國:西起尼羅河,東達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陸。」
梵谷曾說:「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作的,是慄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梵谷取出了他的慄子,那燒慄子的火是他自己,並最終把他燒光燃盡,化成他一幅幅絢爛得幾乎不能正視的畫面:在播種者腳下幾乎站立起來的土地、從地面上火焰般升起的絲杉,旋轉得令人暈眩的星空……而海子用一晚寫幾百行詩的速度也沒有完成他的大詩《太陽》,他自己視為生命的長詩至今也多被人遺忘———海子最看重自己的長詩,這是他欲建立其價值體系與精神王國的最大的努力。他認為寫長詩是工作而短詩僅供抒情之用。
無論在家鄉、在工作地,在愛情中,在他視為生命的長詩裡,海子命運都進入了他讖語般的詩句「我從大海來到落日的中央/飛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塊落腳地」(《喜馬拉雅》)。
在變老之前遠去的海子,已是眾詩歌讀者心中青春紀念碑的海子,正如他的詩所預言的,在每一個抒情的春天復活,與我們擦身而過。他25歲的生命歷程正如他自己所寫:我的燈和酒罈上落滿灰塵/而遙遠的路程上卻乾乾淨淨(《遙遠的路:十四行詩獻給89年的雪》)。 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