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無比失落地說:去「鬧」的時候,總覺得還有希望,「不鬧」的時候,就如同死水一般。
一
「我18歲那年,俺爸在貴州一次礦難中去世,礦上一次性補償了3萬多元,我和俺媽回了河南老家。家裡的舊房子塌了,莊稼地也沒了。我倆住在村邊的機井房裡,冬天,四面透風,那個時候,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有個家。」
秦軍坐在我的對面,講述他年輕時候的故事。
在講述這些的時候,秦軍已經42歲。
「那時候,常受村裡人欺負,沒多久,俺媽病故。我帶著俺爸的三萬多補償和俺媽留下的一點積蓄進了城。我下決心要在城裡買房子,定居下來。為了掙錢,我啥都幹過,賣過紅薯、蹬過三輪、開過路邊攤,幹工地,扛過貨,掃馬路。遇到你嫂子的時候,我在超市幹卸貨工,你嫂子是超市的理貨員,後來,俺倆好了,在超市旁邊租了個房子,結了婚。再後來,我和你嫂子拿積攢下來的20萬,開了一間超市。從那個時候起,我們的日子才走向了正軌,越來越好了。2013年,孩子5歲,眼看要上小學了,我們租的房子搬來搬去,一直沒個穩定的家,要儘快買房子的念頭越來越強。狠狠心,我們把所有積蓄拿出來,又借了朋友一些錢,湊了49萬,全款買下了竹林居的三房兩廳,109平。合同約定2016年交房,可這都2019年了,房子依舊爛尾,沒有動工。」
「我一定要討回個公道。」秦軍語氣堅定。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沒有說話。
秦軍在市中心開了一家超市,我常去那裡買煙,一來二往,算個半熟。後來,他知道我在地產公司上班,就非要拉著我喝酒。
2019年10月2日,他約我在一家餐館見面。
一坐下,他就要開酒,我看他神情不對,問他「有事?」他就給我講了他與房子的事。
我很心痛,但又不知道從哪個角度去安慰他。
「竹林居項目」我了解,我們甚至還差點接手這個項目去操盤,但是這個項目太複雜了。
想了好久,我說:「那個項目我也知道為什麼一直停著,除了開發商資金鍊的問題,裡面牽扯很多複雜的利益糾紛,關鍵是違規操作的地方太多,現在沒人敢碰,沒人願意擔責。」
說完,我又覺得有些過於直接。秦軍此刻的心情肯定更加難過。於是,我趕緊補充道,「但也不是沒有轉機,現在房企拿地很難,說不定這個項目會有一線房企接手。如果被重新規劃,那麼好的位置,價格肯定會上漲很快。」
秦軍苦笑了一下,「我早聽說很多大公司洽談過要接手,可最終都沒個影兒,這就是個爛攤子,沒人願意接。不掙錢,還扎手。」
我發現他什麼都懂。說明他在這件事上已經做了很多功課,算得上是「久病成醫」。
看來,他找我只是單純地傾訴。
秦軍說他們去開發商的公司「鬧過」,半死不活的公司;他們也去當地政府告過,一拖再拖,沒有結果;後來,他們去過省裡,也去過北京,政府也會有文件或者消息傳來,可每次總覺得希望要來了時,最終希望又破滅了。
受害的業主很多,他們這群業主有一個專門的聚會地點,在市政府門前的小樹林。之所以選擇那裡,也是為了希望給政府造成壓力。最多的時候有二百餘人,少的時候十幾個人。
最初這群業主們通過QQ群建立聯繫,後來轉到微信群。聚會不定期,每當上訪的錢花完了,就開一次會,每家每戶200元,推舉五六個有擔當的人去省會,或去北京上訪。這樣的聚會,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已經三年多了。
「我們近期準備再去趟北京,如果還不行,我們準備幹一場大的,堵路、跳樓、跳河,不管了,啥招都想了,沒用,犯法就犯法吧。」
我說:「冷靜,想想老婆和孩子。」
他低下頭,又哭了。
二
竹林居小區的開發商叫「大帝地產」,紮根Y市20多年,開發建設過不少項目。
老闆姓戴,公務員出身,2013年以前,地產開發招拍並不嚴,獲取土地的來源主要看與當地政府的關係硬不硬,戴總通過自身在Y市的關係,輕鬆拿到很多低價土地。在各類證件不齊的情況下照樣銷售,有關部門來檢查,花點錢就能打發。再加上那些年,業主的維權意識薄弱,只要能住上房子,管他手續齊不齊。
鬆散的市場監管和薄弱的房屋維權意識,最後讓大帝地產逐漸發展成Y市最大的房地產開發企業。竹林居的位置很好,雄踞Y市核心地段,並且是Y市最好的中、小學雙學區房。樓盤剛一亮相,就受到大家的追捧。
秦軍回憶說:「這個姓戴的老闆很厲害,當地政府關係很硬。老百姓都知道他有後臺。」
「我們想著,這麼有實力的企業一定不會出問題的。」說到這裡,秦軍苦笑了一聲。
剛開始,竹林居的工程的確進展得很快,證件獲取也比較及時,不過很快一些問題就顯現了,按照施工現場公示的《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批後公示》顯示,原規劃建18層的竹林居,硬生生地建到20層還沒停,擋住了後面已建成小區的採光。後面小區的業主開始了維權,鑑於此,竹林居的工程停了一段時間。
可是誰也沒想到,在工程短暫停工期間,房地產的市場監管突然嚴了起來,貪汙腐敗一個個接著被抓。那段時間,縣城的風聲很緊,原先睜隻眼閉隻眼可以通過的流程,政府人員誰也不再敢違規操作。就連大家去酒店吃飯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別人拍了照發到相關部門舉報。尤其是一個主抓城建的副市長被抓後,更加劇了全市政務人員的緊張情緒。離開政府多年的戴總,關係網也在一點點地被蠶食。
停工許久的竹林居徘徊在建與不建、以及到底要建多少層的緊要關口,工程停滯不前。
如果只建到18層,這個項目最後肯定不賺錢,如果建到32層,又沒人敢頂風審批。
就這樣,竹林居的工程在僵持中停了下來。
起初,工程停了,銷售卻還在繼續。可房管局的人三天兩頭地到竹林居檢查。一個在竹林居工作的朋友和我說:「前些年,上面的人來檢查,只要好酒好肉招待一番,臨走再送點禮就完事了,現在人家不吃這一套,吃飯不去,送禮不收,給錢不要,硬生生地逼著不讓銷售。財務像老鼠躲貓一樣到處亂竄。檢查組一來,財務就趕緊藏起來。檢查組一走,再出來收錢。斷斷續續收了一兩個月,後來實在撐不下去,索性就不再收錢了,只是對外展示。」
而在Y市,戴總不只「竹林居」一個項目,還有幾百畝閒置的土地和另外兩處待售的項目以及自持了一棟位於市中心的高級寫字樓。無資金輸入,又不得不往外輸出,導致大帝地產的資金鍊很快就斷裂。為了自救,大帝地產先是賣掉自持的商貿公司,然後又賣了市中心的寫字樓,最後賣了閒置的土地,仍舊不能滿足企業的周轉。無奈之下,戴總開始想辦法賣掉在建的竹林居和另外兩個在售項目。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接觸了戴總。
我所在的地產公司屬於國內一線房企,有意進駐三、四線城市,恰在此時,有人牽線說,大帝地產在大量拋售物業。我見到戴總,是在2014年底,大帝地產已經連續11個月沒有發工資,年終將近,員工的負面情緒很大。後來,陸續有人去勞動局上訪,再後來城裡的貼吧、論壇湧現出關於大帝地產拖欠工資的言論。
原本只屬於內部的消息,傳到了業主那裡。
「拖欠工資」的消息一出,購房的業主們迅速起了疑心,售房部每天都有人來「鬧事」。
我們去見戴總的時候,戴總正在售房部解決退房事宜。惹人注目的條幅橫在售房部的門口:「還我血汗錢,我要退房!」
眼見著一群人把門口堵得水洩不通。我們在車裡等戴總,人群中的他,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他不時用手去捋。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我只看見,他的手一下一下有力地揮舞著。
約莫過了十分鐘,營銷部的總負責人引導那些業主進了售房部,戴總才得以脫身而出。
一上車,戴總就笑嘻嘻地說:「小城市,就這樣,有一點風吹草動,整個都知道。」
他隨後帶我們參觀了他的所有項目,臨末了,他說:「所有項目,都可以合作。」
我們經過實地考察後發現,戴總的每一個項目都有問題,有些是土地性質模糊,有些是規劃問題,並且公司債務混亂,人員構成複雜,我們的人覺得這是一堆爛攤子,沒有接。
後來,我聽說某大、某園等很多一線房企都與戴總接觸過,但都沒達成收購協議。
在一片業主的哀嚎中,大帝地產瀕臨倒閉。
三
到了2015年初,Y市房地產市場的慘澹導致整個城市的GDP迅速下滑,影響頗大。
不僅僅是大帝地產,很多中小房企的業績都很差,大家為此集合到一起,召開房地產商會,商討「不降價政策」,以及各類應對措施。
最終還是有房企繃不住,降價了,政府為此頒髮禁止降價的維穩政策,可公司虧損與公司倒閉相比,企業哪怕不掙錢也要保住公司。
一邊是越鬧越兇的業主,一邊是火急火燎的地產商,一邊是經濟衰退的政府。誰都不好過。為了維穩,政府變被動為主動,提出了「去庫存」的新政策——但凡在2015年3月21日—2015年10月1日期間購買Y市住宅一套的業主,可享受政府額外每平米200元的補貼。
政府也明文規定,「近期不再新增土地供應。」
「不再新增土地供應」意味著,市場上就這些樓盤了,啥時候賣完,啥時候再新增土地。
開發商藉機大肆推出各種優惠政策,五花八門,大帝地產甚至推出了零首付、零維修基金、零保險、零辦證費以及免契稅、首年免物業費的優惠政策,極大地刺激了市場。
各種購房優惠政策層出不窮,讓購房者眼花繚亂,不知道選擇哪一個。
大帝地產則在鬧市區做了巨幅廣告,文案是:「跟著政策走,錯不了!」
這條廣告儘管很快被政府要求撤了下來。但恰巧也因此提醒了市民:政府出手救市了,看來房價不會落,不如趁此機會趕緊買房。
不到一個月,Y市購房市場火爆起來,每個售房部門庭若市。就連大帝地產其它那些五證不齊的項目都在悄悄地兜售房源,甚至連購房者都配合開發商打起了隱蔽戰。那時候的人們買房買紅了眼,只要買到房子,其它都不重要。
這種熱鬧的情景一直持續到2015年的國慶假期,而現在那些因為「竹林居爛尾樓」上訪的人中,大部分都是在那個時間段買的房子。
政策放開後,開發商使盡渾身解數,加大銷售力度,市場在售房源幾乎銷售一空。再加上政府又不再新增土地供應,當人們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市場上竟然無房可買了。僅有的一些尾盤開始漲價,相互攀比,房價也越漲越高。
秦軍回憶購房的那段火熱時間,竹林居周邊的樓盤從4000元/㎡漲到4500元/㎡,一個月後又上漲到均價5500元/㎡,到了2016年年中,均價已是6500元/㎡。在瘋狂漲價的這段時間,Y市再沒有房鬧者,地產商也不再搞各類促銷活動了,甚至連廣告都少了很多。開發商的姿態一個比一個高,像是打了勝仗的戰士。
也是在那期間,有一天我在某地偶遇戴總,恭喜他現在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戴總頻頻搖頭說:「一群蠢貨(罵自己的銷售團隊),那麼便宜把房子賣了,現在市場價格這麼高,無房可賣,按照現在的價格,至少損失3個億。」
我說:「好歹企業渡過了難關。」
戴總嘆了口氣,「哪有那麼容易,走一步說一步吧!房子賣完了,又沒有新增的土地,對於一個房企來說,沒有地就等於沒有未來。」
為了獲取新的土地,那段時間,戴總每天都在為這事忙前忙後,絞盡腦汁。
沒多久,我們又見面了,他說:「我在新區拿了一塊地,位置很好,在新區正中心。」
我說:「可以談談,說不定能合作。」
戴總卻說:「不合作了,我獨自開發。」
我說:「戴總有魄力,」剩下的半句憋在了心裡,「先保命,再發展。」
臨走時戴總說:「趁這兩年市場好,手裡資金寬裕,趕緊發展,否則永遠趕不上你們這些大企業。」我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戴總深陷資金困局,笑著問:「竹林居打算怎麼辦?」
「先擱著吧,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等風聲過了,繼續蓋。」我笑了笑,沒再說話。
四
可沒過多久,「大帝地產資金短缺」的消息又一次不脛而走。經過同行間的交流才知道,那些做低價銷售回籠的資金,大部分都被戴總用在新拿的這塊地上,一部分發了員工的工資,一部分用在協調政府關係上。資金所剩無幾。
進入2016年,政府對房產的調控逐漸頻繁,致使銀行、基金、信託等融資渠道收緊,中小房企很難再融到錢,戴總也面臨著這個困境。
2017年年初,在新的項目沒開工之前,戴總公司的員工又有四個月沒發工資了,幾個工地也停工,業主又開始小規模地維權。尤其是竹林居的業主,已逾期交房幾個月。然而項目從2014年停工以來,幾乎沒有進展。所有人都知道,建到18層還是32層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因為不可調和,工程也遲遲不肯動工。
所以,大帝地產一直希望能將竹林居這個項目轉手出去。讓更有實力的開發商去協調這件事。可是竹林居的問題過於複雜,無人接手。
竹林居無法轉手,加上融資困難,大帝地產這次要如何扭轉困局,業內的人都猜測不到。
有一天,一個朋友突然對我說,「哥,大帝現在搞了一個融資政策,吸引力很大,利息很高,月息2%,投10萬,每個月利息就是2000。只對內部員工,不對外,最關鍵的是,存的錢想啥時候取就啥時候取,沒有時間限制。你投不投,你要是投的話,我們把錢投給一個他們的內部員工,我們可以一起享受這個福利。」
我其實有點動心,但理智告訴我,大帝現在面臨嚴峻的經濟危機,風險很大。
朋友又說:「他們內部已經偷偷運行幾個月了,利息跟著工資一塊發,很及時。」
「他們工資不是發不下來了嗎?」我直接問道。
「這不是有錢了嗎?正常發放了。好多人都投向了他們員工。」
這句話一下點醒了我,這哪是什麼隱蔽操作的融資,分明是拿內部員工的利益共享為噱頭,變相吸收社會資金。我拒絕了朋友,並鄭重提醒他,這樣做的風險太大。
果不其然,很快,大帝地產這個所謂的「內部融資體系」,因為資金無法回籠,崩塌了。
出事的見聞,是我朋友告訴我了,當天,人們堵在大帝臨時租賃的寫字樓下,為了上到21樓,電梯都擠壞了,消防車拉著長鳴行駛在大街上,忽然有人喊,「姓戴的不在這,在月亮路小區,我們去那裡!」人們又迅速散去。
月亮小區是一個老舊小區,從外圍上看,隱藏在城市中,毫不起眼。可當人們瘋了一般闖進戴總的家裡時,大家驚呆了。那是一處五樓和六樓打通的複式樓,面積300多平。全部是紅木家具,屋裡擺滿了名貴花木和瓷器。
一看見姓戴的,人們還是瘋了。要不來錢,就要搬東西。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警察來了。
大家都以為戴總被警察帶走後,他們的錢會有著落,可誰也沒想到,戴總被判刑,抓進了監獄,聽說是和某個被拿下的領導有關,從此再沒了戴總的消息。討債的聲音也漸漸消失。
這時那些在竹林居買了房的業主們緩過神來,「沒交的房子該怎麼辦?」
五
戴總被抓後,大帝的公司依舊還存在。
剩下支撐公司的人,都是那些在大帝的「融資項目」中投入了大筆資金的大帝員工。
爛尾樓帶來的是一連串無法善終的事。購房者沒有了維權的方向,只能選擇了上訪,把矛頭對向當地政府,埋怨政府監控不嚴,違規操作。雖然知道沒結果,但秦軍還是把這些受害的業主聚集在一起,想要討回一個結果。
2018年春節剛過,某地出了一則重大新聞。說是開發商把業主們告了,理由是無證銷售,合同無效,開發商願意承擔罰款,也要與業主解除購買協議。房價幾倍增長,退房再賣,能賺不少錢。最後,開發商竟然還勝訴了。
秦軍說:「那天,竹林居的業主都要炸了。不相信有這樣的事,但新聞寫得明明白白,開發商一審勝訴。竹林居周邊的房價已漲到均價8000元/㎡,何況竹林居屬於全市最好的雙學區房,如果建成,二手房均價至少在小一萬。」
得到這個新聞後,有很多業主開始有些畏懼,說是不敢再「鬧「了,害怕他們也會被告。
可是,「不鬧」又好像沒有了寄託,一點消息都沒有,業主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秦軍說他在「鬧與不鬧」的為難中度過了難熬的幾個月。去「鬧」的時候,總覺得還有希望,「不鬧」的時候,就如同死水一般。
眼見著快到了2020年年底,而市場上再也沒有了關於大帝地產的任何消息。
作者兮兮陳,地產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