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姜戈》是由「鬼才」之稱的昆汀·塔倫蒂諾執導的影片,該片以美國南北戰爭爆發的兩年前為時間點,講述了黑奴姜戈被賞金獵人舒爾茨解救,並在他的幫助下成功解救被邪惡農場主奴役的妻子的故事。傑弗裡·奧布萊恩認為,這不是一部集傳統西部片元素於一身的影片,而是一部多角度的影片。[1]
毫無疑問,這部影片中包含著許多極為典型的西部元素,比如肅殺貧瘠的自然環境、賞金獵人策馬揚鞭在一望無際的黃色荒野、牛仔帽與馬靴、血腥殘酷的槍戰、身手不凡的快槍手等。但昆汀的這部影片所要表現的絕不僅僅是快意恩仇的暴力美學,也不僅僅是英雄救美的西部傳奇,這一次不按常理出牌的昆汀令他的影片直指美國人不願意面對的那段往事——黑奴的歷史。在好萊塢的影片中,涉足黑奴買賣與殘酷奴役的影片屈指可數。對這一主題的選擇與展現足見昆汀的藝術魄力。而這一次,他是以義大利西部片的風格演繹這一段往事,因此,我們把《被解放的姜戈》歸為「非典型西部片」。本文從對黑人被殘酷奴役的書寫與影片所展現的黑人英雄形象兩方面淺析影片的藝術特色。
一 在美國這個宣揚自由、民主、尊重人權的國家,僅三百年的黑人奴隸制歷史無疑是對生而平等的人權赤裸裸地踐踏,美國人也因此羞於面對那段歷史。昆汀一如既往地延續著他的「瘋癲」風格,而且這一次選擇奴隸制的敏感題材,並顛覆性地將其拍成了意式西部片。昆汀充分運用他擅長的暴力美學來詮釋奴隸制,帶給觀眾巨大的視聽刺激。
首先,影片以姜戈的視角,展示了奴隸制度對奴隸的暴力迫害。奴隸是整個制度的最底層,承受著來自奴隸主、奴隸販子、監工等各層級的壓迫。影片一開場,一群被鎖著的奴隸在奴隸販子的監護下通過一片廣袤的山野,在嶙峋的礫石中,他們的赤裸的脊背滿是鞭痕。奴隸販子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厚厚的大衣,而奴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身上只披著一件鬥篷。在舒爾茨醫生解救姜戈後,他把壓在馬身下的奴隸販子留給剩下的四個奴隸。這幾個奴隸拿著棍棒和火槍走向奴隸販子,將他打得血肉橫飛。飛濺在空中的血霧詮釋著昆汀的暴力美學,也代表著奴隸對奴隸販子的仇恨。
在姜戈找到布裡託三兄弟時,我們可以看到奴隸與監工之間的矛盾。監工將奴隸捆綁在樹上,揮舞著鞭子拼命抽打,以此來獲得快感。姜戈由此聯想到自己受到的虐待,他的憤怒也就自然湧上心頭。而奴隸販子和監工只是奴隸制度的中間階層,處在最上層的奴隸主,對奴隸則有著完全的擁有權,他們可以隨便殺戮自己的奴隸。在這樣一個密不透風的壓迫黑奴的完整體系中,掙扎的黑奴等於直面死亡。壓迫的殘忍使昆汀的血肉飛濺的暴力美學得到了道德的支撐,那些奴役人的白人被姜戈殺死,也成為掙脫枷鎖的弱者的復仇,昆汀的姜戈可以理直氣壯完成他的殺戮。
其次,影片揭示了奴隸主的殘酷本性。奴隸主階級對黑奴的一生都必須採取嚴格防範和殘酷迫害的手段,從警察、皮鞭到種種私刑無所不用其極。[2]在片中,因不堪終生奴役的命運,姜戈和妻子布魯姆·希爾達從種植園逃跑,但奴隸主的天羅地網終將他們捉回。為了懲戒他們,奴隸主命人在他們的臉上烙上了代表逃跑(runaway)的首字母「r」,使他們終生牢記逃跑的後果。而姜戈與舒爾茨到達糖果莊園前,碰到了一個逃跑未遂、被困在樹上的黑奴。奴隸主凱爾文·坎迪誘使黑奴從樹上主動爬下,接著就放出獵狗,慘無人道地將他撕咬吞食。當一個奴隸被認為沒有價值的時候,也是他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但餵狗這種死法,未免過於殘忍血腥。還有更血腥的片段,出現在姜戈與奴隸主凱爾文初次見面的鏡頭,此時凱爾文正在欣賞曼丁哥角鬥。畫面中,壁爐前兩個赤裸上身的強壯黑奴正在角鬥,拳頭的擊打聲、挨打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奴隸主在沙發上悠閒地觀看,同時指揮著這場殺戮。黑奴的身上閃著汗涔涔的油光和暗紅的血跡,骨骼的折斷聲不時傳出。殘忍的一幕發生了,一個黑奴折斷了另一個黑奴的手臂,並在奴隸主的指使下硬生生用手指挖掉了躺在地上的黑奴的眼珠。在奴隸主丟到地上一把手錘並不斷催促下,獲勝的奴隸痛苦地揮舞錘子,將壓在身下毫無反抗之力的瞎眼奴隸擊斃。這血腥殘暴的畫面刺激著觀眾的忍耐極限,但畫面中的凱爾文卻興奮異常,更加彰顯他的殘酷。
最後,影片通過塑造不同的奴隸形象,展示了奴隸作為奴隸制度最底層的人的複雜的性格。片中的奴隸分為三種形象,其中出現最多的就是順從的奴隸。他們在監工的驅使下,在奴隸主的種植園中辛勤工作,稍有不慎就遭監工的鞭打。這種形象的奴隸,他們已經習慣於處於被壓迫的階層,他們能做的就是對奴隸主說謊,實施偷盜或消極怠工這種反抗方式。而他們反抗的結果往往是被監工捆在樹上打,就如姜戈所見到的。第二種奴隸以姜戈和他的妻子為代表,他們的反抗精神較強,甚至敢於從種植園逃跑。奴隸主對於這種奴隸當然是心狠手辣,除了烙上印記「r」以外,用「蒸籠」在太陽底下炙烤,甚至殘忍殺害以殺一儆百。最後一種奴隸形象就是片中的老管家史蒂芬,這是一類比較特殊的形象。他們奴性深入骨髓,對主人很忠誠,對主人的愛的付出超過主人對他們的愛。當凱爾文讓史蒂芬收拾兩間主屋的臥房給姜戈他們住時,他十分驚訝並強烈反對,直到凱爾文憤怒命令他,他才咕噥著走了。史蒂芬的眼睛仿佛經過了高亮的處理,閃出十足的狡黠的光芒。他對黑人十足瞧不起,而他自己也是黑人。這種黑人的相互傾軋是奴隸制的罪惡產物,片中希爾達與姜戈認識也是史蒂芬告的密,足見其奸詐。但面對姜戈這樣的強者,他在擒獲姜戈後沒有選擇立即處決他,而是要把送到礦井受折磨。片中給出的這個理由未免有些牽強,與其性格不是十分吻合。
二 極力製造英雄神話是好萊塢電影長盛不衰的重要秘訣,好萊塢總在極力打造各式孤膽英雄形象,編織各種神奇的英雄神話。[3]昆汀的影片向來不缺少英雄,像《殺死比爾》中的新娘,她一人對戰上百人而面無懼色,橫掃千軍銳不可當。昆汀這次的英雄又一次讓暢快的暴力恣肆發生。並且,這一次的英雄並非白人,而是一個被解放了的黑奴,一個曾經備受欺凌的「劣等人種」。這在傳統西部片與涉及黑奴的美國影片中都是極為少見的。這使影片本身也具有某種解放性意義。
英雄也需要幫手,片中的牙醫舒爾茨正是這樣一個角色。首先,他充當了英雄的解救者。在姜戈被人販賣的路上,他雖然是因為賞金才解救姜戈,但他對這個黑奴沒有種族偏見,促使姜戈的自我覺醒。身為奴隸的姜戈對白人沒有好感,在與舒爾茨的交往過程中,舒爾茨的平等相待,使他慢慢信任他,並與他結成盟友關係。其次,舒爾茨在姜戈的成長過程中,起到了引導者、訓練者的作用。舒爾茨發現姜戈的射擊天分後,引導他將自己才能充分發揮。在舒爾茨的訓練下,姜戈堪稱「南方第一快槍手」。最後,舒爾茨為了成就姜戈孤膽英雄的偉業,身死糖果莊園。他的消失,使劇情的張力全部集中到姜戈身上,這顯然是導演刻意為之的。但關於舒爾茨的劇情也有值得商榷之處。舒爾茨歷次行動都謀劃細緻,實施過程有條不紊,可見他的老謀深算。而在被凱爾文戲耍後,雖有義憤,但也不至於為握手事件而不顧性命開槍殺掉對方。按照他的做派,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就是先想法帶著姜戈和他的妻子脫身,而後再從長計議報復凱爾文。怎奈舒爾茨表現太出色了,如果他再不退出,這部戲他就是主角了。所以,他出於牽強的義憤而死掉,也在情理之中了。
影片中的主角姜戈,是片中著力塑造的英雄。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英雄的一切潛質,雄壯的體魄,不屈的意志,完美的技術,他是智慧與勇敢的化身。姜戈即使是被鎖鏈鎖住,在荒野中艱難前行,他的眼神也是非常堅定地望向遠方。在姜戈被解救後,他馬上換上了牛仔的行頭,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在姜戈和舒爾茨進入小鎮的片段,慢鏡頭展示了姜戈騎馬的優雅和人們充滿驚異的眼神。片中多次展示姜戈騎馬奔跑的颯爽英姿,令他充滿了西部牛仔的豪情。同時,為了突出姜戈與其他黑奴的不同,在與凱爾文一同回糖果莊園的路上,經常以仰拍的視角拍攝騎馬的姜戈,而對鎖著鏈子行走的黑奴則採取俯視的角度,更加突出英雄的非凡氣質。姜戈經歷了被舒爾茨解救及訓練過程,戰鬥技術的完善使他成長為一個充滿英雄潛質的牛仔,他等待的只是爆發。在第一次與舒爾茨獵殺布裡託三兄弟時,姜戈牛刀小試,他輕鬆解決了兩個弟弟。而在這個收穫頗豐的冬季,他們二人則繼續著獵殺生涯,二人聯手已經可以輕鬆幹掉一大群匪徒。而在糖果莊園,他則從舒爾茨同伴的身份變為二人的主宰,機智狡黠的他甚至比老謀深算的舒爾茨還表現得冷靜成熟。舒爾茨死後,姜戈寡不敵眾再次被抓,這次他在押運路上成功逃脫,並殺死了押運他的幾個貪心白人。姜戈終於成為孤膽英雄,他獨闖龍潭虎穴,成功復仇並抱得美人歸,也成就了他的個人英雄主義傳奇。
此外,影片中涉及太多血腥暴力會引起審美疲勞,這也不是昆汀希望看到的。因此他安排了影片中的諸多笑點,以此衝淡影片的殘酷性。比如姜戈與凱爾文的初次見面,在吧檯吞雲吐霧的他碰到了老一代姜戈——在塞吉奧·考布西1966年執導的影片《姜戈》中的主角——弗蘭科·尼羅。老牛仔戴著白色帽子、白色手套,點了一杯龍舌蘭,看著旁邊的姜戈問「你叫什麼」。姜戈的回答很乾脆,「姜戈」。老牛仔繼續逼問,「會拼嗎」,姜戈答,「D-J-A-N-G-O,D不發音」。新老薑戈的見面使觀眾會心一笑,曼丁哥角鬥的血腥殘忍頓時就煙消雲散。再如姜戈初次扮演舒爾茨的侍者,他一身藍色的禮服,領口還帶著巨大的領花。怪異的裝扮讓人覺得十分好笑,又覺得在哪兒見過。原來他的裝束與18世紀美國古典畫家託馬斯·庚斯博羅的名作《藍衣少年》不謀而合,也不知是否出自昆汀向大師的致敬之舉。
綜上,昆汀又一次宣揚了他的暴力美學,並且在影片中加入諸多笑點衝淡視覺的殘酷性。《被解放的姜戈》依舊是人們熟悉的個人英雄主義,但主角是一個黑奴。並且,影片通過黑奴遭受的迫害與凌辱,展現出人性中的偏見與殘暴。這些都為這部充滿視覺快感的影片,增加了思想上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