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侖的玫瑰」是由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幾名青年教師自願發起的詩歌工作坊,是復旦大學中澳創意寫作中心的一部分,致力於多語種詩歌的翻譯、寫作、評讀與分享。更多「沙侖的玫瑰"的內容,可點擊公號主頁「復旦學堂」欄目。
沙侖
我是沙侖的玫瑰,我是谷中的百合。(《雅歌》2:1)
沙侖是傳說中地中海附近一塊被沙漠環繞的溼地,沙侖玫瑰生長在以色列的海濱溼地,狀如鬱金香或秋水仙,每株只開一朵花,高度可以達到十英寸,花朵的深紅色深入肌髓,乃至於花萼呈黑色。
紀念宗教改革500周年 E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 Martin Luther E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 Ein gute Wehr und Waffen. Er hilft uns frei aus aller Not, Die uns jetzt hat betroffen. Der alte böse Feind, Mit Ernst er´s jetzt meint. Groß Macht und viel List Sein grausam Rüstung ist. Auf Erd ist nicht seinsgleichen. Mit unsrer Macht ist nichts getan, Wir sind gar bald verloren. Es streit´t für uns der rechte Mann, Den Gott hat selbst erkoren. Fragst du, wer der ist? Er heißt Jesus Christ, Der Herr Zebaoth, Und ist kein andrer Gott. Das Feld muss er behalten. Und wenn die Welt voll Teufel wär Und wollt uns gar verschlingen, So fürchten wir uns nicht so sehr, Es soll uns doch gelingen. Der Fürst dieser Welt, Wie saur er sich stellt, Tut er uns doch nicht. Das macht, er ist gericht´t. Ein Wörtlein kann ihn fällen. Das Wort sie sollen lassen stahn Und kein´Dank dazu haben. Er ist bei uns wohl auf dem Plan Mit seinem Geist und Gaben. Nehmen sie uns den Leib, Gut, Ehr, Kind und Weib, Lass fahren dahin. Sie haben´s kein Gewinn, Das Reich muss uns doch bleiben. |
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
馬丁·路德 著/姜林靜 譯
刀槍劍戟,精良裝備。
祂救我們脫離一切困苦,
隨時隨地給予幫助。
自古以來的宿敵撒旦,
如今依舊作惡多端。
強頑的力量,陰險的詭計,
便是他的兇殘武器。
塵世間本無人能敵。
我們若單憑一己之力,
頃刻便將一敗塗地。
幸有人子為吾等徵戰,
是由上帝親自揀選。
若問這公義之士是誰?
祂便是耶穌基督。
祂是萬軍之主,
亦是萬有之父。
這片土地必由祂守護。
縱使魔鬼盤踞世間,
想將我們吞噬壓碾,
無須受其恐懼威逼,
因為真理終必勝利。
在地上掌權的撒旦,
無論如何狂暴兇悍,
又豈能讓我們膽顫,
因為他已受到審判。
單憑一詞便可使他滅亡。
太初聖道應當立定,
黑暗終會退出陣營。
祂的安排賜人安泰,
聖靈恩典與眾同在。
縱使肉體遭敵蹂躪,
掠奪財富、榮譽與至親,
尚且任其肆意殘害。
魔鬼企圖終將失敗,
世世代代天國永存。
如果要用繪畫來描述路德,我認為最確切的是兩幅畫的結合:一副是路德的同時代人——德國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阿爾布雷希特·丟勒(Albrecht Dürer)的銅版畫《騎士、死神與魔鬼》(Ritter, Tod und Teufel)。畫中的騎士披盔戴甲、沉著冷靜地穿越一片死蔭的幽林,對前方的死神與身後的魔鬼全然無懼,朝著更遠處更高處的明晰目標前行,毫無左顧右盼。另一副則是19世紀德國畫家古斯塔夫·施龐恩貝爾格(Gustav Spangenberg)創作的《在家人面前奏樂的路德》(Luther im Kreise seiner Familie musizierend),畫中的路德神情安寧地彈著魯特琴,為唱著聖詠的孩子們伴奏。
在1530年致慕尼黑宮廷樂長路德維希·森福的一封信中,路德寫道:「我們知道,魔鬼厭惡音樂,也承受不住音樂。我要無愧地坦然表示,除了神學之外,沒有一種藝術可以與音樂相提並論,因為只有音樂才能與神學一樣,使人獲得安寧與喜樂之心。」在瓦特堡翻譯《新約》後,這位極富語言天賦的改革家又一邊著手翻譯《舊約》,一邊開始創作第一批聖詩。從1523年開始,路德一直持續聖詩的創作,直到去世年三年(1543年),音樂伴隨著他從修士到大學教授,從改革家到信義宗創始人。據考證,大概有近四十首聖詩是出自路德,其中約一半的作曲者也是他。
路德身處德語詩歌一個特殊時代,具有嚴苛規範的拉丁文學與逐漸發展起來的、力圖脫離傳統束縛的民間文學之間充滿張力。在那個時代,一位神學教授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進行詩歌創作的。而路德之所以選擇用德語創作聖詩,首先是為了讓會眾更積極地參與到崇拜中去,會眾通過德語聖詩可以更直接地讚美上帝、表達信仰、發出安慰。宗教改革要觸及的,首先是人的靈魂,而「經由耳朵的道路是最容易達到心靈,也最貼近心靈的」(席勒言)。因此從一定程度上,它首先是被「唱出來」的,而不是被「宣講出來」的。
路德聖詩中最廣為流傳的,不言而喻就是這首《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Ein feste Burg ist unser Gott)。這首聖歌可以追溯到1528/1529年,歌詞是根據《聖經·詩篇》第46篇改寫的。然而在此後近500年的歷史中,這首聖詩隨世沉浮,甚至曾一度墮落為「接受史」上的汙點,也因此成為德意志集體記憶中強有力的一章。
路德開始宗教改革的維騰堡教堂,教堂鐘樓上標著「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
這種解讀的偏離是逐漸產生的。路德整個人生與他所有的作品都受強烈的情感驅動,自由的衝擊力影響著他的創作與思考,這種「自由精神」從啟蒙運動開始,就被賦予了超越其「信仰力量」的重要性。因此這首聖歌很快就開始在社會和政治討論中發揮功效,而路德也逐漸化身為民族思想的精神領袖,而不再是「基督的戰士」。
到了1817年宗教改革300周年之際,正值萊比錫戰役拿破崙軍隊戰敗後四年,恰是德意志民族自信最為旺盛的時期。德國幾乎所有新教大學的近500名教授、學生都匯聚到路德避難並翻譯《聖經》的瓦特堡。在這次後來被稱為「瓦特堡慶典」(Wartburgfest)的活動上,大家齊唱《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這首聖歌此時顯然被賦予了民族獨立的意味,路德也被讚頌為一位德意志自由戰士與英雄。
1817年宗教改革300周年,新教學生、教授齊聚瓦特堡
由於這首聖歌帶有明顯的隱喻含義,它很快就同樣被1848/1849年的革命所利用,在工人運動、社會民主運動中被再次曲解。這種 「左傾」解讀始於海涅的表述,他將這首聖歌譽為「宗教改革的馬賽曲」(Marseiller Hymne der Reformation),並讚揚了這位「命中注定的男人」對德意志民族不可估量的重要性,因為路德為德意志民族」創造了使新文學得以發聲的詞語與語言」,而其聖歌正是「這種新文學最初的重要形式」。對於海涅來說,宗教改革的核心成了抗爭精神。海涅稱路德為「宗教丹東」,直接影射法國大革命。這就開啟了宗教改革-法國大革命之間的精神脈絡(Reformation-Revolution),路德由此成為一位「社會活動家」。
以這首聖歌為基礎而改編的音樂作品不計其數,其中最著名的包括巴赫的同名康塔塔(BWV80)和孟德爾頌的《第五交響曲》(也被稱為《宗教改革交響曲》)中的末樂章。但這首聖詩在音樂上同樣沒有逃出偏離本意的厄運。
1848年,霍夫曼·馮·法勒斯雷本(Hoffmann von Fallersleben)以這首聖歌的旋律為基礎創作了《前路只有:死亡或勝利!》(Die Losung bleibt: Tod oder Sieg!),使它越來越朝沙文主義方向發展。到了1870/71年帝國建立時,華格納給威廉一世皇帝創作《皇帝進行曲》(Kaisermarsch),索性完全引用了首句「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的旋律,作為一個慶典式的主導動機,在進行曲中反覆出現,將路德聖歌中的慶典性和戰鬥性徹底挖掘出來,使這句歌詞成為德意志身份認同的標誌之一,這種從國家和軍事方面的闡釋消減了聖歌本身的宗教性,主導著此後半世紀的解讀。
到了20世紀,這首聖歌更是經歷了其最黑暗的濫用,成為傳播政治內涵的工具。在一戰期間,這首聖詩被濫用成抵抗英法俄的「反抗之歌」(Trutzlied),許多新教的神職人員甚至是用這首歌將志願軍送上前線的。「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這一詩句出現在各種戰爭詩歌中和戰爭明顯片上。
1915年的戰地明信片,上標「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
而到了第三帝國時期,這種極端意識形態的濫用達到了其巔峰:這首聖歌幾乎被徹底納入了國家社會主義、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中去。1933年納粹上臺,那一年也恰好是馬丁·路德誕辰450周年,納粹黨也藉此標榜自己的「宗教性」,以此穩定大眾基礎,在納粹領導下,德國建造了許多新教教堂,路德成為了正當化戰爭的工具。
1933年,一本名為《所有人的世界歷史》封面上將路德與希特勒並置的插畫
1944年10月18年,借希姆萊公開推廣「人民衝鋒隊」,「大德國廣播」播出了慶典節目,節目開頭的合唱就任意挑出了《上帝是我們的堅固堡壘》中的兩段。原詩中的「Reich」一詞本指天國(Himmelreich),這時卻被濫用為指射「第三帝國」(das Dritte Reich)。而在當時的語境下,「帝國」(Reich)一詞早已陷入納粹宣傳的灰暗泥潭,任何人都無法輕鬆無辜地從嘴中唱出這個詞,即使作為路德聖歌的歌詞。這正是這首聖歌最恥辱篇章——聖歌本身的基督教色彩已全然被抹去,而成了鼓舞人民自願犧牲,拯救「帝國」的宣傳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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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宗教改革以降500年歷史,我們發現,似乎整個德語文化——從語言、文學、音樂,到教會和家庭,都與路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從讚頌、變奏到曲解,到處都是路德的話語。
由於種種誤讀,路德本人在黑暗的納粹歷史之後也成為眾矢之的。法蘭克福學派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埃裡希·弗洛姆(Erich Fromm)在其1941年的著作《逃避自由》中,分析路德的性格結構,稱其為「權威主義性格」的典型代表——憎恨權威,所以反抗權威,但同時又崇拜、服從於權威。弗洛姆認為,路德對上帝的這種畸形「臣服關係」,與之後許多德國民眾完全臣服於國家和「領袖」的狀態是一脈相承的。對路德的質疑同樣出現在託馬斯·曼1945年的演講《德國與德國人》中,曼也同樣認為路德深具矛盾性:他富有奇特的音樂性,同時卻也「暴躁粗魯,會謾罵、吐唾沫、發脾氣」,而這些特性又奇妙地與「溫柔的深情」結合在了一起。曼進而又將具有這樣奇特矛盾性格的路德視為「德意志性的化身」。
誤讀和曲解是必然的,正如莎翁所言:「魔鬼也會引用《聖經》為自己辯護。」但或許我們應該繞開所有的變奏,回到主題本身:音樂的力量對於路德來說究竟是什麼?路德在給約翰·瓦爾特的一封信中寫道:「假如我不是神學家的話,我最想成為一名音樂家。」音樂對他來說,有著與神學幾乎一樣崇高的地位。《舊約·撒母耳記上》中記載,有惡魔臨到掃羅身上攪擾他的時候,大衛便在他面前彈琴,於是掃羅就舒暢爽快,惡魔就離開了他。音樂與神學,也同樣是路德抵抗魔鬼的最有力手段。
倫勃朗:《大衛為掃羅彈琴》
讓我們回到路德自己的話語。他曾經寫道:「上帝才是真正的戰士,主就是他的名字。我的意思是,他可以戰鬥。那些寄希望於盔甲、刀劍和獵槍的人真是太傻了,還有那些認為信賴堡壘久能得到榮耀與名譽。如果你想打仗,就尋求用良知所打的真正簡單的戰役吧!」可以看出,路德並不鼓勵基督徒拿起武器戰鬥,哪怕是為了信仰。他創作這首聖詩的目的,更多是為了讓信徒在經歷苦難和鬥爭時,堅定希望,知道上帝就是抵擋魔鬼的最強大保障,而音樂又是最有力的武器。
(姜林靜,復旦大學外文學院德文系講師,德國海德堡大學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德語文學中的政治學與神學,德奧古典音樂與文學之間的交互關係,19-20世紀德語詩歌。喜愛漫遊,以及漫遊途中的音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