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壽(1897—1971),字大頤,自署阿壽、壽者。現代畫家、教育家。浙江寧海人。
李苦禪(1899--1983),字超三、勵公,山東省高唐縣人中國近代大寫意花鳥畫宗師、美術教育家。
潘天壽 《石榴圖軸》1962
李苦禪 晴雪 94x180cm 1977
潘天壽、李苦禪二人曾在杭州藝專執教,朝夕相處、切磋畫道,共同探討教學的方法與途徑,共同研究中國畫的傳統與發展方向,共同實驗中國畫筆墨創新的道路。
在教學思想上,他們於經常交流中形成了許多相通的共識:
1
在人格與畫格之間,首重人格
潘天壽說:「藝術品,為作者全人格之反映。無特殊之天才,高尚之品格,深湛之學問,廣遠之見聞,刻苦之經驗,決難得有不凡之貢獻。故畫人滿街走,而特殊作者,百數十年中,每僅幾人而已。」
李苦禪說:「必先有人格爾後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 「藝術乃真、美、善之物。第一是真誠、天真、不虛偽造作。再一步則是美,美德可以教化人以善,即為盡善盡美了。如果作者人格鄙劣,是無人格,實在與藝術沒有緣分,遑言真善美。」
二位先生在傳授中國畫時,都十分注重強化對學生的人格教育,李苦禪先生常以嶽飛、秦檜為例來教育學生,說明人格的重要性:「民族英雄嶽飛人格高尚,其書法藝術盛傳不息,為後人所喜愛:奸臣秦檜人格低劣,其書法雖有可觀處,卻湮沒無聞,為人們所不齒。故為藝者,先當為人。人品高,其藝品自高。」
潘天壽 《雨霽圖軸》1962
2
苦學苦行,方得進益
潘天壽說:「要實踐,要用笨功夫,要苦幹,要耐心。做學問本身是苦的,只有不怕苦的人,才能嘗到甜的滋味。畫家不動手,詩人不動筆,是不行的。」
李苦禪說:「藝術是苦事。喜歡養尊處優不行。古人多少有成就的文化人都是窮出身、不怕苦練出來的。我有個好條件,出身苦,就不怕苦。當年每每出去畫畫,一畫就一整天。帶塊乾糧再向老農要棵大蔥,就算一頓飯了!也有時來次『一個小子兒橫吃橫喝』——花一個小銅子兒買人家農民兩個老玉米棒子,摟些乾草點著烤熟了,橫著啃,完了再到菜園子,爬水槽橫倒那兒喝涼水。這不是『橫吃橫喝』嗎?」
二位先生於治學中皆是苦學苦行的典範,李苦禪經常現身說法,以自己求學時的苦難經歷來啟勵學生。學生們對李苦禪於苦中治學、苦中求索、苦中悟道的精神十分敬佩,特別是聽說他一邊求學,一邊拉洋車謀生,在饑寒交迫的煎熬中兼攻中西兩門繪畫藝術——「窮而後工」的特殊經歷後,學生們更是深受感動,並決心以他為榜樣,為發展民族藝術奮鬥終生。
李苦禪 勁節圖 283x429cm 1980
3
認真讀書,全面修養
潘天壽說:「不讀書,不了解中國文化,就不知道什麼是中國畫傳統。」 「畫畫的人,不能局限於畫畫一面,對詩文、書法、畫論、畫史等等方面的學識必須很好研究。學識要博,見聞要廣。」
李苦禪說:「古人、外國人好的東西都可以學,路子要寬。青藤、八大、石濤要學,達.芬奇、羅丹也要學,學人家的法子、畫自己的思想稿子。我原先是畫西畫人體的,1923年改的國畫。」
二位先生都認為學畫者不能把目光僅局限於畫,而要把繪畫放在整個文化發展的大背景中加以觀照。畫非僅止於形與色——「形而下」,而應展示整個社會的文化內涵、精神內涵與道德內涵——「形而上」,這就要求畫家要認真讀書,全面發展,要懂得「功夫在畫外」的道理。
潘天壽 《黃山松圖軸》1960
潘天壽於書畫之外兼長詩與印,李苦禪於書畫之外兼擅戲與拳。潘天壽於課上常以詩之起承轉合,講解繪畫之章法構圖,以印之疏密布白講解繪畫之以意造境。而李苦禪向學生授課時,則常以戲喻畫,以拳解畫,他說:「 儘管京戲表演如同寫意畫一樣需要深厚的功底,但絕不願意在臺上(紙上)顯功夫、露『花活』,而追求自自然然歸於化境。當年楊小樓上臺好像不願意使勁似的,架勢似散漫又不散漫。念唱也不覺用力,但諸般表演皆在體統之中,順理成章,灑脫大方。雖不求臺下驚嘆其功夫,卻可給人以天籟之美的怡然享受。正如寫意大師八大山人的行筆仿佛於不思不勉中得之,卻恰如『綿裡藏針』,或雲寫意筆墨之中有一番『內家拳』的『太極氣』。『形意拳』大師王薌齋先生說『形不破體,力不露尖』,即近此意。」
苦禪先生認為,繪畫、京劇、武術及其他一切藝術達到了最高境界,都應該含而不露,自然無為,不思不勉,歸於化境,給人以天籟之美的享受。學生們都說:李苦禪老師的課「文武帶打,十分生動,對開拓學生眼界,提高學生全方位的藝術修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李苦禪 江南景物 98x180cm 1980
4
深入臨摹,強化寫生
潘天壽說:「中國畫要接受民族傳統,然後加以發展。學習研究中國畫,第一步應該臨摹,深入進去了,再結合寫生,發展創新,這是一條線。學習離不開舊的東西,有舊才有新,『溫故而知新』是有道理的。學習的另一條線,是與現代的環境,與世界的關係。現代的美術,有油畫、版畫、雕塑等等,它們都在互相影響中發展,這方面我們要關心。但它們都是洋的,中國畫是中國的,中的與洋的,有時候會發生矛盾。如何解決這些矛盾呢?這需要很好地探討。」
李苦禪說:「我學齊老師只是看、體會他的筆意,更體會他的用心,然後自己到大自然裡勾速寫稿子,選自己喜愛的過到宣紙上——加工、改造、融合前人和老師的筆墨,畫自己的東西,創自己之筆墨。」 「自己的速寫就是自已最好的畫譜。」
潘天壽 《淺絳山水圖軸》1945
二位先生都十分注重學畫階段的臨摹與寫生,亦即師學古人與師學造化兩個方面。師學古人,才能繼承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師學造化,才能從自然中汲取創作素材,搜盡奇峰打草稿。二者必須有機地融為一體,絕不可偏執一端。若僅執臨摹,則易步古人後塵,因循守舊。若僅執寫生,則會遠離傳統,陷於「謹毛失貌」、「模仿自然」的境地。潘天壽反對把西洋素描當作「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他認為:「畫些西洋素描中用線多而明暗少的細緻些的速寫,確實是必要的。一是取其訓練對對象寫生:再是取其畫的快,不浪費摸明暗調子的時間;另外則是取其線多,與中國畫用線有關。這可以使學生以快速的手法用線抓對象的姿態、動作、神韻、神情,有助於抓對象的動態和布局。這就是用西洋素描中速寫的長處,來補中國畫寫生捉形不夠與對象缺少關聯的缺點。這可以加強中國畫的基本訓練,我是十分贊同的。」潘天壽主張學生畫「用線多而明暗少」的速寫,不贊成學生把較多的時間用於明暗素描;因為中國畫的筆線與西洋畫的明暗放在一起,總是容易打架,不相協調。他說:「藝術上的學習,往往不能照搬,要取其精神,經過改變,才能吸收。」
李苦禪 展翼鸕鷀 85x57cm 20世紀30年代
李苦禪從中學開始,就已十分注重對寫生的練習;進京求學後,他更是寫生本從不離身。一有空閒,便打開速寫本畫起來。他以線造形,畫得既準又快。他認為:「速寫可以訓練手疾眼快——手、眼、心三者配合得快——下筆穩、準、狠。」他說他是「以前人與老師的筆墨,畫自己的速寫稿子,寫己之意,創己之路」。他一直在追尋老師徐悲鴻倡導的「中西合璧」之路,他說:「為了突破畫界陳陳相因的陋習,我曾在藝專教務會議上與友人提議:將中西畫合併排課,以力促中西繪畫之融合,同時強調『師造化』,安排學生們在西子湖畔實地速寫,從速寫中出稿子,力求別開生面。為此,自己亦親身力行,作了大量的速寫,將山鷲、雄鷹、蒼鷺等等有氣魄的『大黑鳥』移入畫面。」(李苦禪《欣逢盛世憶杭州》)同時他也堅決反對生搬硬套,反對中國畫走西化的道路。他認為他一再強調的「實地速寫」,即是他進行「中西合璧」的重要通途。為什麼這樣說呢?
李苦禪 育雛圖 112x96cm 1981
1.速得其概,寫我心意。對一人一物的快速勾畫,往往能抓住其精神本質,既不脫離實際,又與畫家意不相違。
2.多寫則準,心手雙暢。古代中國畫有捉形不準之弱點,經長時間速寫,則手、眼、心三者配合默契,下筆穩、準、狠。
3.多寫則活,形神兼備。經反覆多次的速寫,不僅能準確地捕捉其形,而且可以進一步以形寫神,做到形神兼備。
4多寫則廣,深入生活。使畫家不局限於傳統題材範圍,能多角度地反映社會,描繪自然。
5.多寫入妙,創我佳構。在長期不斷的寫生中,即能親近自然,體合造化,最後達到與天同契的境界。
李苦禪在強調速寫的同時,有時也提倡學生畫一些比較細的寫生與素描,以深化對客觀物象細部的認識。他常常帶學生外出對景速寫,或將一些鳥類標本,拿到課上,讓學生當堂寫生。有時細畫,有時粗畫,根據教學安排,各有側重,以達到對學生全面訓練的目的。
潘天壽 《雄視圖軸》1964
潘李二位先生在教學上互相交流,互相溝通。他們還常常互相聽課,取長補短。他們十分尊重並熱愛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文化,都希望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能在傳統繪畫的基礎上有所發展,有所創新。李苦禪曾說:「我們倆是一個路子。」所謂「一個路子」,即是他們二人既沒有故步自封,因循守舊,也沒有崇洋媚外,全盤西化,而是都在走著不斷繼承、不斷發展與不斷創新的道路。
於教學之外,他們還在一起共同切磋中國畫的表現技法與美學特徵,探索中國畫的創新之路。他們常常通宵達旦地實驗著各種不同水墨技法與材料的運用,以尋求如何擴大筆墨的表現力以及水的暈化力。他們一方面研究徐渭、八大、石濤等書畫藝術大師在筆墨、章法、造境諸方面,所形成的風格特徵以及程式規律,以解決如何繼承和繼承什麼的問題;另一方面他們也在研究社會實踐——當時畫界正處在畫風衰微與摹寫「四王」的沉悶空氣之中,但南有吳昌碩、北有齊白石,兩位巨匠異軍突起,為中國畫創新開拓了新的道路,也為時代迎來了希望的曙光。
本文為徐志興摘自楊成寅等著《潘天壽》、李燕《李苦禪畫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