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原文】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讀解】我們在這裡講《論語》,速度並不快,其實要把《論語》講好並不容易。《論語》是孔子一生言行的記載,也是一部百科全書,我們應該花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把它理解得更圓滿一些。《論語》作為儒家聖賢的經典,你有多大能力,你能進入多深,它就有多深;你能把它看得多崇高,它就有多崇高。依我們現代人的智慧、能力和語言局限,要想徹底地理解《論語》的境界確實比較艱難。我在這裡也談不上講《論語》,只是把自己的學習感受跟大家交流一下。前兩天,我與在這裡聽《論語》的朋友開了個座談會,聊到有關的話題時,我說:我們根本沒有資格評判、裁決古代聖賢的言行是非,只有老老實實學習的資格。社會上有些人動輒就拿起斧子胡砍一通、拿著帽子亂戴一氣,我覺得這樣不好。如果一個人連古代經典的味道都沒有讀出來,哪裡還有資格去評判它?所以我們要把一些片面的、不切實際的說法、看法放下,老老實實地學習聖賢書,這樣才對我們自身有益處。
顏淵問仁,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這裡仲弓問仁,孔子的回答又有不同。在《論語》裡有孔子的弟子多次問「仁」 的記錄,但孔子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樣,就像禪宗裡問禪,參學的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如何是本來面目」,祖師們回答的都不一樣,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孔子因材施教的素養。如果沒有因材施教的素養,不管誰來問「仁」都給一個標準答案,都說一句「克己復禮為仁」,行不行?那樣孔子就顯得太乾癟、太沒有內涵了。從另一方面說,正是因為有不同修養、不同層次、不同文化、不同地位、不同性格的人請問,孔夫子給予了不同的解答,「仁」的豐厚內涵才得以展開。
以前批林批孔的時候,人們批孔夫子的言說是東一句西一句地亂說,光是一個「仁」字就把人的腦子整昏了。實際上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孔夫子有這種素質、這種智慧、這種能力和仁愛之心,才能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人自然而然地給予不同的教誨,而這種應答方式本身就是「仁」的一種表現。就像一個醫術高明的中醫,遇到不同的病人,會根據不同的病情開出不同的藥方。所以我們要看到,孔夫子回答「仁」,實際上也是對症下藥的一種方式,方便來求教的人得到更好的領會。
我們再來看仲弓問仁。冉雍,字仲弓,是孔子門下的優秀弟子,他與冉耕(伯牛)、冉求(子有)皆在孔門十哲之列。孔子曾經說過:「雍也,可使南面。」意思是冉雍這個學生有輔佐帝王之才,所以,孔子回答冉雍問仁時,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在日常生活之中,我們每天早晨出門是不是有「如見大賓」的感覺?在機關裡工作的人,特別是高級領導或是大企業的CEO,他們往往是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地出門。因為他們每天公務在身,自己代表了一個部門的形象或是代表了一個地方的形象,參加外事活動的時候,自然自己的衣著、髮型、面部表情等等都要指揮到位。「出門如見大賓」,就像今天要參加國事活動,要與國家元首進行最高級會談,這是一件莊嚴肅穆的事情。當面對這樣的事情時,你的整個身心會處於怎樣的狀態?你會不會弔兒啷噹?會不會胡思亂想?會不會昏昏沉沉地考慮一些莫明其妙的事情?不可能。「出門如見大賓」,是我們身心所表現出的一種恭敬的形象和氣質。
公務應該「出門如見大賓」,老百姓又該如何呢?如何把老百姓的積極性調動起來,讓他們團結在你的周圍一起做事,共謀發展?那就要「使民如承大祭」——役使百姓就像承當大的祭奠一樣嚴肅。現在我們從新聞裡可以看到一些地方會議的場面,眾人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一點都不莊重,會議氣氛十分散漫。很多單位開會也是這樣,有的人打瞌睡,有的人伸懶腰,有的人東張西望,這樣行不行呢?這樣是十分不莊重的。我們再看寺廟裡舉行的一些盛大法事活動。在菩薩面前,參加法會的居士個個「如承大祭」,精神十分飽滿;有的居士還天天早起,心甘情願地做很多事情,心裡確實有「如承大祭」的感覺。其實,不管是佛教的寺廟還是基督教的教堂,只要你邁進去,自然就會有莊嚴肅穆的感覺,不敢妄動。
我們怎樣使自己處於「如承大祭」的狀態?首先要在自己生活、工作的圈子內把自己料理好,自己經常要保持一種「出門如見大賓」肅穆。這種肅穆感不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所能表現出來的,而是經過長期薰習所培養出來的自然的個人氣質和工作狀態。功夫是在日積月累之中形成的,一種好的工作習慣和工作氛圍也是在日積月累的過程中沉積下來的,不然,老百姓怎麼可能在關鍵時刻站在你這邊。就像一支英勇善戰的隊伍,如果沒有平時的錘鍊,要想戰無不勝,談何容易?作為一個領導者,你有沒有能力,有沒有德望讓老百姓接受這樣的訓練並進入這樣的狀態?這是考核一個領導者才能的關鍵所在。「出門如見大賓」還比較容易做到,讓美容師給自己設計一下,料理一下,就可以很光彩地出門亮相了;但是「使民如承大祭」,就不那麼容易做到了。我們也許可以盡力料理好自己,但要料理好周圍的環境就未必有把握了。
怎樣做到這一點,孔夫子給了我們下面的答案,這個答案不僅是功夫而且也是一種修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一種極高的修養。西方思想界之所以承認孔夫子偉大的人格魅力和儒家文化的道德優勢,往往都落實在這一句上。如今在聯合國的大廳上,在非常顯眼之處把這一句展示出來,並作為對工作人員的要求。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以說是一個人修養的核心。我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自己能不能達到這一步?我們是不是經常把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推給別人去做?是不是在自己倒黴的時候,想著最好別人也跟著倒黴?孔子在其他篇章中也說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如果說自己想越來越好,在「仁義禮智信」上,在功名富貴上有所建樹,有所成就,那你要承認別人也有這樣的欲望。你自己有美好的願望,要承認別人也有同樣的願望,而且要讚嘆、幫助別人實現願望,用佛教的話說就是要「隨喜」。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是孔夫子恕道的核心,要達到這樣的修為,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之類的事就做不得,我們可以好好以此考量一下自己,反省自己在這方面做得怎麼樣?同時,也看看周圍的環境,其他人做得怎麼樣?如果有人做得好,你就得虛心向人家學習;有人做得不好,你就得引以為戒。如果只是自顧自地一個人孤伶伶地反省,往往是稀裡糊塗地找不準點,定不到位;如果你把周圍的人和事匡算一下,有了參照物,就能一下子找到自己在修為之中的狀態,不及則趨之,有過則改之。
一個人有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修為和素養,才能做到「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在春秋戰國,諸侯稱邦,這裡的「家」是指士大夫的採邑,不是指自己的小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的「齊家」 也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三口之家,五口之家,而是指諸侯在自己邦國裡的封邑。一個仁者是沒有怨氣的,他吃得苦也吃得虧,受得了折騰,不會受點委屈就跳八丈高;不會每天一肚子的積怨,一肚子的鬱悶,無法排遣。所以不論在邦也好,在家也好,用現在的話來說,不論是在小公司還是大企業,你只要盡職盡責地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至於有沒有好的機遇,能不能得到上司的賞識,這是由不得自己的,也就無需特別在意。人生的機遇是一個人的命運,莊子說「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應該是一個人面對自己命運時最恰當的人生態度。
大家想一想,在人生宇宙中,有幾樣事是我們自己能作得了主的?你想作主都作不了主。不僅你作不了主,就是當時的諸侯國國君也作不了主,周天子也作不了主,人人都是被動地在歷史的潮流中漂蕩。就像我在講莊子《養生主》時所說的,一個人,不管你是平凡還是偉大,都是大道中的一粒棋子而已,道要你唱什麼戲,你就得唱什麼戲;要你當什麼角色,你就得去當什麼角色,其中沒有你的發言權。這個一定要看破、看透,把這個道理看破、看透了,你才知道什麼是道,什麼是天,什麼是命;否則,就是奢談命運,奢談為仁,那樣會使自己落入一個很可憐的狀態。知命的人才會「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也只有知命的人才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在孔夫子簡單的語言裡,我們要找到自己所處的位置,對自己在天道、地道、人道中的位置有個清醒的認識,對天道、地道、人道之間的關係有清楚的認識,孔夫子的話看起來就這麼幾句,但真正把它展開來說,內容相當豐富。
仲弓聽了孔子的話心領神會,在老師面前表了表決心:「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我這個人,比較笨,沒有顏淵、子貢這些師兄聰慧,平時腦子也轉不動,但今天聽了老師的一席話,我要把它作為我一生奉行的真理。如果一個人能對此做到一生奉行,也算是仁人了。想一想,如果我們從今天起,一生可以做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那該是多麼優秀的人啊!古今的那些優秀的士大夫,他們的優秀之處都超不出這個範圍,他們幾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國家叫幹啥就幹啥,把自己的一生交給國家安排,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江山社稷和人民。作為一個平凡人,往往是己有所欲,卻又得不到滿足,仿佛命運總是在跟自己開玩笑,這個時候你該怎麼辦?既然是命運開的玩笑,你就把它當成玩笑,然後能無怨無悔,這樣,你才能調順自己的心態,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能過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