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色·戒》王佳芝:她只是個弱女子

2020-12-17 騰訊網

圖丨《色,戒》電影

對於《色,戒》,其實是有一個比較傳統、比較通俗意義上的理解的。一個女特務被安排以美人計色誘漢奸,然後好安排殺手殺他,為抗日略盡綿力。

但不料女特務和漢奸之間生出了感情,在最後關頭,女特務放走了漢奸,連累相關的抗日學生都遭受極刑。

我說的比較傳統、比較通俗意義上的理解是從時代背景、意識形態來對人物做出價值判斷。譬如我跟朋友說我準備講《色,戒》,我朋友就順口評價了一下王佳芝:不堪大用的地下黨、為情買單的任性女、優柔寡斷的犧牲品。

這個朋友原先是公安系統的,當然有他的思維模式,但其實很多人初讀《色,戒》都是這麼個感受,女人太感性,耽誤了家國大事。可是,反過來看,是不是我們對王佳芝的要求太高了?

她不是什麼地下黨,她就是個學生,在張愛玲的原著中,重慶方面從來沒有將他們收編,即便在李安的電影版本中,重慶方面的接頭人老吳這個角色也十分可疑(我們稍後會討論這個問題),這些話加在她頭上是不是過重了?

珍·雅各有本書《美國大都市的生與死》,講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後,面對納粹留下來的建築,美國出現了到底要不要拆除的爭論。當時的聲音是,既然是納粹留下來的,就要拆除。但是有一位建築師,也是這本書的作者說了一句話,如果我們出於某種意識形態就把這些建築拆除,那麼我們和納粹沒有區別。

在某種意義上,看待文本也是如此,不要出於意識形態看文本,我尊重王爾德的教導,書沒有道德或不道德,書僅有寫得好與寫得不好的區分,僅此而已。

這是一個重讀《色,戒》的前提。

01

向內的寫作:張愛玲因何寫《色,戒》?

眾所周知,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鄭蘋如和丁默邨的故事,引發我興趣的是這個原型故事在多大程度上被小說借用。

鄭蘋如

當時比較接近歷史真相的版本大致如下:

鄭蘋如與丁默邨同車返回,路過靜安寺路的一家皮草店,鄭蘋如給丁默邨發了個嗲,要他買一件皮草大衣給自己,兩人便下車進了皮草店。丁默邨警惕心很高,他瞥見櫥窗外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便在櫃檯上放下一沓鈔票,要鄭蘋如自己慢慢選,先行回到車裡。等中統特工反應過來,再開槍,車已經開了,子彈只打到車上。

那一天,丁默邨已經確定鄭蘋如就是一名特工,但他沒有立即行動,懷著將其「私有化」的慾念又約她來見面,鄭蘋如便以為丁默邨已對自己神魂顛倒,於是揣著一把微型手槍赴約,準備將其殺害。但不料與丁默邨有嫌隙的李士群早就伺機要給丁默邨下套,於是鄭蘋如一踏進76號,便逮捕她,之後將其槍殺。鄭蘋如被槍殺時年僅23歲。

這個版本之後之所以會成為當時滬上小報的花邊新聞,在於鄭蘋如受審時的自我辯護,她堅稱自己不是重慶的人,而是因為丁默邨與她相好後又移情別戀,她惱羞成怒,便找人來槍殺他。

這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當時已有張愛玲小說的那個流言版本,而張愛玲顯然應該在當年的報紙上讀到過這個更接近於事實的版本,但她沒有採取。這裡有幾點值得注意的對原型故事的大顛覆。

在原型故事中:

(1)刺殺失敗是丁默邨發現外面有形跡可疑的人;

(2)鄭蘋如執著於刺殺行動;

(3)與桃色新聞唯一的關係是,鄭蘋如最後的矢口否認,從報導版本看鄭蘋如的目的是不想事敗連累自己的家人(不承認自己是特務)。

而在張愛玲的小說版本中:

(1)刺殺失敗源於王佳芝叫易先生「快走」;

(2)王佳芝沒有表現出任何後悔或惋惜;

(3)小說中種種暗示王佳芝和易先生之間有感情。

我們再看小說主人公王佳芝這個人,幾乎完全與鄭蘋如不同。

我們都知道鄭蘋如是民國名媛,父親是國民黨元老,母親是日本有名的大家閨秀,鄭蘋如19歲就登上《良友》雜誌封面,在交際場上更是顛倒眾生。

據說日本首相之子近衛文隆一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被鄭蘋如軟禁,鄭蘋如意欲以此要挾日本方面,後被重慶方面要求將其釋放。也說她有一個做飛行員的未婚夫,十分恩愛。

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到了《色,戒》裡,變成什麼樣了?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張愛玲斬釘截鐵地說她沒戀愛過。雖然之後有辯解說,她十五六歲就被人追,忙著抵擋攻勢,很難墜入愛河,但仍然可疑,到底是誰沒有戀愛過?

如果大家讀過《小團圓》的話,這個答案不難揭曉,是張愛玲自己,她在遇見胡蘭成之前沒有戀愛過。

至此,這個文本提供給我們一個入口,與其說這是寫鄭蘋如與丁默邨的故事,不如說是寫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態度。

張愛玲與胡蘭成

郜元寶老師在其大作《都是辯解——〈色,戒〉和〈我在霞村的時候〉》中,提出張愛玲寫《色,戒》意在了斷與胡蘭成的關係,我非常贊同,他說得太精彩了,茲摘錄如下:

《色,戒》1978年在臺灣發表,但據說1953年即已執筆,一改再改,如果不是其時胡蘭成在臺灣出醜而牽連到她,使她不得不以一種適當的方式予以撇清,也許還不會這麼早就拿出來吧?中間多少機關算盡,外人無從知曉,但她想藉此對過去做一個總辯解的心,讀者還是不難感受到。

張愛玲寫《色,戒》的困難在於既要有所「化妝」(否則就不是小說,也太顯得急於辯解了),又要將她和胡蘭成的事擺進去(否則失去發表的目的),但更重要的,還是要在這中間形成必要的反諷,讓自己取得一個進退自如的地位。

「化妝」的地方大致有:

(1)王佳芝是「嶺南大學」而非「香港大學」的學生,這就和張愛玲20世紀40年代初在香港大學就讀的經歷撇清;

(2)王佳芝是廣東人而並非上海人,小說特別指出她和鄺裕民通電話時用的是「鄉音」(粵語),這就和張愛玲自己的上海籍劃清界限;

(3)易先生的原型是丁默邨,標準的特務,而胡蘭成是搞宣傳的,王、易的關係在外殼上脫胎於1939年鄭蘋如誘殺丁默邨的「本事」,這就又與張胡戀撇清了。

(4)張英文極好,而小說中王佳芝和講英語的珠寶店老闆之間竟然「言語不太通」,在上海話/廣東話之外,作者再次借用語言的識別標誌將自己與王佳芝區別開來。

更多的還是直陳事實:

(1)易先生家裡掛著「土黃厚呢窗簾——周佛海家裡有,所以他們也有」。張愛玲結識胡蘭成之前,曾陪蘇青一道拜訪過周佛海,為當時不滿受冷遇而倡言「弭兵」因此被汪偽政府羈押的胡蘭成說項——或許她真的在周家見過那種窗簾。

(2)小說中周佛海和易先生芥蒂頗深,胡蘭成屬於追隨汪精衛的「公館派」,也與周佛海不甚相得。

(3)易先在香港發跡,胡也是先在香港寫政論而為汪精衛所欣賞,加意栽培,並引入南京偽政府的;張愛玲在香港讀書的時間不與胡重疊,但他們1944年至1945年熱戀時必然談過這一層空間的因緣。

(4)胡、易都頻繁往來於南京/上海之間。

(5)易是武夫,卻「紳士派」,這隻有理解為胡的影子才合理。

(6)胡、易都有本事在危急頹敗之際攻取芳心。

(7)王佳芝在珠寶店放跑易,仍不放心,直到確認「地下工作者」沒有開槍,才「定了神」,這種牽掛,符合張在胡潛伏浙閩兩地而又幾乎恩斷情絕時仍然多方接濟的事實。

(8)易和胡一樣都風流自賞,可一旦女人沒有利用價值或有所妨礙,也都能毫不留情,或棄或殺。

有了這一前提,郜元寶老師也梳理了其中「隱含作者」對易先生的態度,或影射張對胡,茲摘錄其中兩例:

(1) 「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色,戒》)

問題就出在「在她看來」,這是一種有意的撇清,王佳芝以為易先生愛她,但「隱含作者」顯然是抽離的。

(2) 「他們那夥人裡只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言下之意,捕殺王佳芝並非易的「缺憾」。(郜元寶)

這兩段易先生的心理也頗能令人聯繫起胡蘭成的腔調: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 …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這其中充斥著一個男人的自戀、自大、自私,即便王佳芝死了,也擺脫不了被其佔有的事實。

可以再看看胡蘭成做了什麼。

1972年,胡蘭成隨華僑團訪臺,系其戰後首次赴臺;

1974年,赴臺,任「文化學院」教授;

1976年7月, 《今生今世》刪節版在臺灣出版。

這其中和之後胡蘭成一直借著當年與上海名作家張愛玲的戀愛往事為自己增色,甚至消費這段私事,以致張愛玲後來呼其為「無賴人」。

在這個胡蘭成頻頻造訪臺灣並頻頻以張愛玲標榜自己的時段, 《色,戒》1978年發表在臺灣《中國時報》副刊上這一行為也就不難理解,是張愛玲對這段孽緣的了斷,她寫的不過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薄情寡義,自私虛偽。

02

向外的改編:李安緣何改《色,戒》?

在正式分析李安改編的電影版本前,可以先窺探李安對這個小說文本的理解,他是將其理解為鄭蘋如和丁默邨的歷史事件版本呢,還是看到了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決絕態度?

答案很顯然是後者。

方才引述的郜元寶評論文中張愛玲的幾處「化妝」被李安有心地改回去了,比如他讓王佳芝開口講上海話,王佳芝是從上海去香港的(與張愛玲的經歷相似),又比如原文中王佳芝英語不好,因而與珠寶店老闆的溝通不暢也沒有了,她英語沒有問題,一如張愛玲。

再者,李安在臺灣金馬獎論壇接受聞天祥的採訪中提到了《色,戒》原文中的一個細節,張愛玲寫易先生「鼠相」「主貴」。而胡蘭成國字臉,相貌堂堂,絕對沒有「鼠相」,表面上看是一種撇清,但李安這麼解讀——他覺得這是張愛玲在譏諷胡蘭成「膽小如鼠」,可見李安目光之犀利。

言歸正傳,張愛玲的原文不長,我們來看李安對哪些部分進行了充實和強化。

(1)賴秀金

這個角色在小說中只做了兩件事:一是告訴王佳芝,這些男同學中只有梁潤生有性經驗;二是在行刺那天,她和另一個殺手一起假扮情侶看櫥窗裡的衣服。

但這個角色到電影中發生過一些重要轉變,最重要的轉變是,她從電影一開始就表現出對鄺裕民的愛慕,甚至已經認定將來要嫁給後者(她第一次和王佳芝談到鄺裕民時,說「只是想到將來什麼都要聽他的」)。這一改動,使得她的很多話都顯得話裡有話。

電影開始不久,有這樣一個場景:抗日部隊高唱軍歌奔赴前線,賴秀金和王佳芝作為一同赴港避難的女大學生坐在卡車上,賴秀金對抗日戰士們大喊道:「打勝仗回來就嫁給你!」

她的同學說,她不該這麼說,賴秀金則回應:「我又沒說是我。」

這裡出現了兩個很重要的關鍵詞:一是欺騙,二是不擔責。如聯繫之後賴秀金哄騙王佳芝接受梁潤生的性啟蒙,表面上是為了以美人計殺漢奸,其實不過是為斬斷鄺裕民愛上王佳芝的後路,以保證自己能夠嫁給鄺裕民。

(2)重慶方面的頭目:老吳

這個角色也在電影中被大大充實,有這樣幾件事是原文中沒有的:

第一,當鄺裕民重新找到王佳芝,帶她到老吳這裡繼續之前沒有完成的任務,王佳芝沒有異議,只向老吳提了兩個要求:一是拿出一封信,託他看完寄給王佳芝在英國的父親;二是希望任務完成後,能夠幫助她離開這裡。但是王佳芝前腳一走,老吳後腳就把信燒毀了。

第二,王佳芝後來在與易先生的感情中越陷越深,精神幾近崩潰,她希望老吳儘快完成任務,但老吳卻因為之前的特工線索中斷,要求王佳芝為他套取情報。王佳芝袒露自己已承受不住,說了好些露骨的話,老吳無法應付,索性一走了之。

此處我們得到一個很重要的暗示,這個老吳和賴秀金欺騙抗日戰士「打勝仗回來就嫁給你」一樣,開了空頭支票,承諾說會送王佳芝去英國,實際上他根本從未想過兌現諾言,而且電影的最後,老吳成功地逃脫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沒有為此事、為死去的愛國學生承擔責任。

(3)鄺裕民

這個人物不用多說,他的幼稚、天真、道貌岸然其實每個觀眾都看得非常清楚。之前的愛國話劇和之後的暗殺行動,他都是「總導演」,他也對王佳芝做出承諾,說自己不會讓她受傷害,但事實上,所有一切都源於他的一腔熱血,但他無法擔負任何責任。

(4)王佳芝的父親和舅媽

這是李安的一個加法,他給王佳芝添加了一段身世,說王佳芝的父親帶著弟弟去英國了,她的父親在她母親過世時說要帶她去英國,但後來打仗就沒有再提。事實上,我們看到兩個事件都表明她父親不會兌現承諾:一是王佳芝收到她父親再婚的信件,家裡有了後母,連她弟弟的地位都難以保證,更何況她?二是之後父親寫信,說無法負擔她去英國的費用。

還有舅媽,戲份不多,但那句臺詞很重要,她把王佳芝父親留給女兒的房子賣了,所以她說:「我答應,讓她把書念完,我是講信用的人。」

這句話很有幾分上海人的精明和反諷,這裡的「講信用」有著很濃重的「反諷」意味,表面上自我標榜是「好人」,但實際是為惡行找到了體面的藉口。無論舅媽是否真的要兌現這個承諾,之後王佳芝從這個擺明希望她離開的「家」裡搬出去了,而且最終也沒有「把書念完」。

另外再提一句,這裡也似乎有李安在把張愛玲的「化妝」卸掉的意味,離開父親和弟弟的家,父親再婚,電影裡雖然有個舅母,但因為金錢,已經使那本來就淡薄的親緣幾乎斷絕,這容易使人聯想到實際生活中張愛玲逃到母親和姑姑的家後,因為她的學業和母親關係緊張,她說,金錢一點一點地毀掉了她和母親之間的愛。

於是,整部電影裡,王佳芝孤苦無依(她在上海的舅母賣掉她父親留給她的房子;在她為民族大義和梁潤生發生關係後,那些學生疏遠她,甚至對她產生敵意),可以說,整部影片中,在王佳芝的眼裡,唯一一個對她懷有真感情的其實就是易先生。

這裡首先就有了對所謂意識形態的顛覆性,也就是說,我們似乎看到李安個人對這段抗日刺殺過程的解讀:那些嘴上掛著抗日口號的「愛國人士」,實際上才是最冠冕堂皇的騙子,他們聯手欺騙了一個女大學生(王佳芝)的純潔和生命。

我們再來看王佳芝眼中唯一動了真情的人——易先生。李安對他的改動不多,但改動效果著實驚人。有這樣幾個場景值得拿出來探討:

(1)日本會館那一段,王佳芝臥倒在易先生懷裡,說易想讓她做他的妓女。易突然動情地說:「其實,我比你更懂得如何做娼妓!」於是王佳芝便給他唱了一曲《天涯歌女》,使他流了淚。

我們可以看這曲《天涯歌女》的唱詞:

天涯呀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哎呀哎哎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哎呀哎哎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誰不

惜呀惜青春

小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哎呀哎哎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電影中,李安讓王佳芝唱足了三段,而且每一段終了都推一個鏡頭聚焦易先生的反應。每一段其實都有對這段情的推進。

第一段裡是「知音」,也就是說兩人並非純粹情慾上的關係。

第二段易先生的表情動容了,因為很少有人對他這種人提「家山」二字。我們知道易先生身邊的情人很多,也知道老吳還在他身邊安插過兩個受過專業特工訓練的女特務,都被他發現了,可以推想,那兩個女人或許不可能對易先生提「家山」,就算提了也不可能不流露出對他這種漢奸身份的憎惡,這是專業特工訓練反覆給她們灌輸「忠誠」信念的必然後果,也可以說是對於「家山」的正統思想讓她們願意付出生命來接受這一任務。

但王佳芝不同,她是個平凡的小女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她的愛更多源於個人而非民族大業。譬如她最初加入愛國話劇和刺殺事件是基於她對鄺裕民的好感,而她二度接受刺殺任務很有可能是為了能夠在任務結束後去英國,因為她知道在舅媽的家待不下去。這裡的唱詞也沒有所謂的「家國情懷」,而是一個小女子想到因為戰爭不能和愛人安穩過日子的悲傷,是這種凡人的愛裡帶有的感情感動了易先生(因為他身邊儘是看到他的「政治身份」或巴結他或算計他或憎惡他的人,他很難有機會被視為一個普通的男人)。

第三段唱詞,則是既然因為時局動蕩,就更渴望朝朝暮暮。

因此,我們看到兩人的相互理解,易先生渴望被人知曉他的身不由己,王佳芝唱出歌女的身不由己,回應了他的那句「我比你更懂得如何做一個娼妓」。(這是一種顛覆,突破了從民族大義角度出發對漢奸固有的非黑即白的傳統認識。這種顛覆已經在黑幫電影中為我們所接受,譬如《教父》三部曲,用美國價值觀對教父的重新塑造讓我們對黑手黨改變了看法,但這種重塑是否能在漢奸身上實現,可能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尚無法接受。)王佳芝懂他,所以這一幕之後易先生徹底不把她看成是一個純粹的發洩肉慾的對象。

(2)李安對「快走」這句話出口之前的處理:

王佳芝戴上戒指,然後想摘下來,易先生說「戴著」;

王佳芝又說「不想戴這麼貴重的東西在街上走」,易先生說的是「你和我在一起」。

顯然,從這兩句話中,王佳芝得到了一個訊息,這個男人對她是有真感情的,所以她回應了,她不要他死。

(3)結尾的處理也有心思,有這樣幾點:

其一,王佳芝坐上黃包車,黃包車夫問她要去哪裡,她回答說是「福開森路」,我們知道這是她和易先生的愛巢,封鎖期間,她取出縫在領口的毒藥,看了一眼,但沒有服食。黃包車夫還問她,是回家嗎?她說是的。

這個改動被郜元寶斥為「全無常識」,但我不這麼看。我們聯繫下一個細節就能明白李安的用意了。

其二,王佳芝臨刑前把戒指還給易先生,易先生說了句「這不是我的」,而後易先生枯坐在床頭,熱淚盈眶。

這兩個橋段從兩人的角度可以分別得出不同的結論。王佳芝那方面,她用歸還戒指的行為表明她是愛易先生的,易的秘書對易說那句「您的戒指」很可能基於王佳芝受審訊時說「這個戒指是易先生的」。易先生有那麼多女人,別的女人和他在一起,都是圖他的錢,而王佳芝表明,她不要他的錢(公寓是家而非房子,戒指還給你,我不要),也就是說,她愛他這個人,而非貪圖他的財富。

而從易先生那邊,因為買戒指的事件發生在《天涯歌女》之後,也就是易先生回應王佳芝最後的唱詞「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戒指是不離分的約定,易先生那句直覺的「這不是我的」,暗示他對王的感情絕非那種尋常的花花公子似的始亂終棄——他給出承諾時是認真的。

這樣就可以理解易先生為何說完那句「這不是我的」之後,久久坐在王佳芝曾經睡過的床上,聽著十點的鐘聲,知道她已經不在,知道自己最後也撕毀了約定,知道自己身不由己,眼淚盤踞在眼眶裡。

在李安的電影中,兩人的關係從情慾開始,最後生出了愛。

這個處理,李安有故意抹去張對胡的「私恨」,也有李安自己的情結:被束縛和壓制的情慾。《臥虎藏龍》 《斷背山》和《色·戒》分別上映於2000、2005和2007年,除了2003年接拍了一部被吐槽得不行的商業片《綠巨人浩克》,這三部片子可以構成李安的一個時期,是他對情慾主題的表現。

簡單地說,李慕白和恩尼斯都是被保守的道德禮教或傳統價值觀壓制,無法面對自己的情慾和愛情,以致至死錯過了畢生所愛。

王佳芝是上面兩個人的延伸但又有其特殊性,王佳芝坦誠地與易先生面對情慾,情慾也是衝破一切束縛(在《色·戒》裡,與情慾對立的不再是道德禮教,而是民族大義,但也被歸於一種外加的道德觀,類似男人怎麼可以愛男人,這裡的話語嬗變為,女人怎麼可以愛漢奸)。

而李安展現的恰恰是,外在的道德觀、價值觀或許暗含虛偽話語(政治的口號中充斥虛假),但情慾和愛情卻是真實的。

《小說和電影的審美差異:談兩個》

作者:錢佳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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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色·戒》的原型正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相戀時,胡蘭成講與張愛玲聽的一則傳奇的暗殺故事。 《色·戒》的故事背景是上世紀40年代,主人公王佳芝和一群熱血的青年學生,為了刺殺汪偽漢奸易先生,以美人計引他上鉤。王佳芝作為校花級的美人,自然成了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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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奇》中人物被論者還原(如夏志清指出《茉莉香片》中聶傳慶以張的弟弟為原型),她亦未加申辯。唯獨對《色·戒》,她現身反駁,申說再三。箇中原由,恐怕還是與材料的特殊性有關。事關重大事件,對應關係太過明顯,讀者更容易買櫝還珠,還原的興趣超過其它,而一經還原,又以為作者底牌,盡在於此,終是將小說作了野史對待。  事實上,該事件只為張提供了一個敘述框架,人物的行為動機,則只能訴諸想像。
  • 《色-戒》的蒼涼與點化
    於是,在刺殺敗露、街道被封鎖的一剎那,即將被捕的王佳芝最終遇到一個開朗快樂、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年輕黃包車夫(張愛玲說,「簡直是個白馬騎士」),他輕快地拉著她,滿街裡狂奔,紙風車譁啦啦地轉動,他們像在經歷一場純然的戀愛——那是張愛玲不相信,易先生從來不曾得到,而王佳芝本該得到的人間煙火。於是,在電影收場,易先生坐到王佳芝曾在他家住過的床邊,手腳婆娑,目光哀婉,用淺淺的淚水洗濯人性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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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王佳芝的悲劇性「色」在儒家經典論著中屬於中性詞彙。《論語》中孔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色」和「戒」互為一種辯證關係,相扶相依。小說《色戒》的背景是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主人公王佳芝和一群愛國大學生在時代洪流的衝擊下,策劃了一場鋤奸愛國行動,由王佳芝來出演亂世中的佳人形象,以此走進並且色誘漢奸易先生,將其剷除,完成革命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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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很好奇,像王佳芝這樣的女子,嶺南大學的校花,兼具美貌與聰慧,但卻始終像個拖油瓶似的依附在周遭的男人身邊;生父帶著弟弟遠渡英國,娶了個白種女人,落地生根,而她卻被獨自遺留在動蕩不安的國內。她,這樣的女子,如何看待她人生中的三個男人:先有鄺裕民,再來是梁潤生,最後是易先生。
  •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從《傾城之戀》到《色·戒》(下)
    《色·戒》這篇小說寫於張愛玲與胡蘭成分手之後,小說中男主人公老易是地位很高的漢奸,老易為女主人公王佳芝買6克拉粉鑽時,王佳芝突然感動了,動了真情,向老易洩露了珠寶店內埋伏有刺客,老易逃走後,毫不猶豫地下令搜捕王佳芝等人,欲置王佳芝等人於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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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清湯寡水的電影,摳門得連一碗陽春麵都捨不得上,居然叫《夜宴》。  但李安最近有點灰頭土臉。《色,戒》公演後飽受苛評,在威尼斯獲獎也有爭議。《紐約客》的影評家雷恩建議觀眾把《色,戒》掰成兩截:喜歡古裝片(旗袍算古裝)的看前半段,想看三級片的可以趕後半場。這還算客氣的,只是譏諷劇情轉折的生硬。該片故事的不近情理處來自小說本身的單薄,而改編者面對先天不足的原作,又顯得太過愚忠。
  • 易先生真的愛過王佳芝嗎?張愛玲筆下的色與戒
    他有許多情人,可是她們都只是看中他的權力金錢,並不能讓他體會到溫暖的感覺。直到他遇見了王佳芝,她的青澀、單純讓他著迷,而且王佳芝懂他,這讓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這讓他無可自拔,沉溺其中。第一遍看《色戒》的時候我以為易先生一直是到王佳芝在珠寶店和他講了"快走時他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 關於李安《色·戒》的大事記回顧
    對女一號王佳芝扮演者,李安開出的標準是:「年齡19至23歲,身高164至168公分,魔鬼身材,聰慧過人,還要氣質高雅古典」。而他的期待則是:「找得到最好,但找不到也得拍!」對片中男一號特務頭的扮演者,李安在發布會上稱葛優給他的感覺非常合適這個角色,而葛優的經紀人張魁也說葛優很喜歡李安的電影、願意出演《色·戒》。
  • 都2020年了,咋還有人討論《色,戒》是不是假戲真做
    張阿姨在小說《色,戒》裡寫:「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 電影沒有出現這句話,但意思十分到位。幾次顛鸞倒鳳讓易先生順利入駐王佳芝的心。她蠻可以趁著易先生不防備拔槍把他腦袋給崩了,也可以一個枕頭把他悶死,但她捨不得。她猶豫了,這就是痛苦。 她痛苦了,這就是愛。
  • 張愛玲作品:談《色,戒》
    所以《色,戒》裡職業性的地下工作者只有一個,而且只出現了一次,神龍見首不見尾,遠非這批業餘特工所能比。域外人先生看書不夠細心,所以根本「表錯了情」。「007」的小說與影片我看不進去,較寫實的如詹·勒卡瑞(John Lecarre)--的名著《‹冷戰中›進來取暖的間諜》--搬到銀幕也是名片--我太外行,也不過看個氣氛。
  • 睫毛像米色的蛾翅,這個人是真愛我的——細讀《色,戒》中的比喻
    先看《色,戒》。 《色,戒》原型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故事,原文不過1萬多字,全集中二十來頁,張愛玲卻花了30年的時間去斟酌修改。從提筆之初到三十年後才出版,其中經歷了多少世事滄桑,從前的故事還是後來的心事嗎?我可以想見張愛玲在30年間反覆修改此文的難處。
  • 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
    拙著短篇小說《色·戒》,這故事的來歷說來話長,有些材料不在手邊,以後再談。看到十月一日的《人間》上域外人先生寫的《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評<色,戒>》一文,覺得首先需要闡明下面這一點:特務工作必須經過專門的訓練,可以說是專業中的專業,受訓時發現有一點小弱點,就可以被淘汰掉。
  • 羊毛出在羊身上——張愛玲談《色·戒》
    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 張愛玲拙著短篇小說《色·戒》,這故事的來歷說來話長,有些材料不在手邊,以後再談。看到十月一日的《人間》上域外人先生寫的《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評<色,戒>》一文,覺得首先需要闡明下面這一點: 特務工作必須經過專門的訓練,可以說是專業中的專業,受訓時發現有一點小弱點,就可以被淘汰掉。王佳芝憑一時愛國心的衝動——域文說我「對她愛國動機全無一字交代」,那是因為我從來不低估讀者的理解力,不作正義感的正面表白——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就幹起特工來了,等於是羊毛玩票。羊毛玩票人了迷,捧角拜師,自組票社彩排,也會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