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篇文章,名字都叫《滄浪亭記》,一篇是北宋的蘇舜欽寫的,一篇是明代的歸有光寫的。
按照近日奔湧的網紅名詞——「前浪」和「後浪」的提法,前浪是北宋蘇舜欽的《滄浪亭記》,後浪是明代歸有光的《滄浪亭記》,不過他們兩文面世相差了500多年,且滄浪亭的浪也只是花園裡一小湖水,所以並沒有奔湧。
但不是沒有奔湧,就沒有精彩,反而是之於歷史,不奔湧是常態,之於個體,奔湧是人生悲喜劇之源。
北宋的蘇舜欽作《滄浪亭記》時,他極其希望自己能過上不奔湧的日子,因為之前因為自己作了按耐不住奔湧的「後浪」,結果導致政途嚴重挫敗,家人好友遭遇牽連。
最近熱播的演繹北宋宋仁宗風起雲湧的政治和情感經歷的《清平樂》正播放到慶曆新政的波折和流產。蘇舜欽是慶曆新政範仲淹為代表的改革派的成員。
蘇舜欽(1008—1049),北宋詩人、書法家,字子美,汴京(今河南省開封) 人 。北宋景佑元年舉進士,曾任縣令、大理評事、集賢殿校理,監進奏院等職位。因支持範仲淹的慶曆革新,為守舊派所恨,御史中丞王供辰讓其屬官劾奏蘇舜欽,劾其在進奏院祭神時,用賣廢紙之錢宴請賓客。罷職閒居蘇州。後來復起為湖州長史,但不久就病故了。
這是百度百科上對蘇舜欽的簡介。但是,蘇的人生比這要描寫的要精彩多了。蘇舜欽出生政治世家,嶽父杜衍曾為宰相,是範仲淹慶曆新政的支持者。這位兄弟打年輕時就以「奔湧的後浪」自居,常做豪放之言行。錢鍾書在《宋詩選注》鍾提到「憤慨國勢削弱、異族侵凌而願意「破敵立功」那種英雄抱負——在宋詩裡恐怕最早見於蘇舜欽的作品「。
1.讀書佐酒
他在嶽父家裡時,每至黃昏讀書,邊讀邊飲酒,動輒一鬥。嶽父對此深感疑惑,就派人去偷偷觀察他。
當時他在讀《漢書·張良傳》,當他讀到張良與刺客行刺秦始皇拋出的大鐵椎只砸在秦始皇的隨從車上時,他拍案嘆息道:「真可惜呀!沒有打中。」於是滿滿喝了一大杯酒。
又讀到張良說:「自從我在下邳起義後,與皇上在陳留相遇,這是天意讓我遇見陛下呀。」他又拍案嘆道:「君臣相遇,如此艱難!」又喝下一大杯酒。
杜公聽說後,大笑說:「有這樣的下酒物,一鬥不算多啊。」
2.古文運動
蘇舜欽從小就善詩文,且有改革文風的強烈使命感。在宋仁宗父親宋真宗當政時期,文壇有股為皇上吹各種「彩虹屁」的寫作潮流,蘇血氣方剛,實在看不慣,他跳出來對一幫當權的文人前浪說,我們要學杜甫、柳宗元這樣唐代詩文風骨,把自己的字都改成子美來致敬偶像杜甫。
結果當然是被前浪們按著打了,所以仕途一直未見起色,長期是低階官職。於是這位兄臺很鬱悶,人年輕氣盛的時鬱悶往往會用「雞血」來宣洩,蘇子美也是如此,他在自己揭露社會黑暗的詩文中直抒胸臆「將來我掌權了百姓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
他比好友歐陽修後來發起的古文運動早了好些年,但也是因為時機不到,所以他發起的古文運動草草收場。
3.諫範仲淹
範仲淹比蘇子美年長20來歲,向來喜歡有才華的年輕人,蘇子美又是自己搭檔杜公的愛婿,所以在慶曆新政時,把蘇子美調到集賢殿校理,監進奏院。
蘇舜欽心直口快,對新政裡不少政策不夠徹底頗有意見。他寫信諫範仲淹時中質疑自己的「前浪」:」某又竊觀閣下所為,於時亦孜孜數有建白,未甚為曠,是何毀之多也!豈誠之少衰,不銳於當年乎?「,吼吼,噴比自己年長這樣多的領導、恩師「年紀不老心已老」,真真牛的一筆。
4.賣紙丟官
慶曆四年(1044年),蘇子美因為賣公家的過期檔案用來舉辦同事聚餐被人檢舉,判了個除名勒停,即在官籍削去名字,降為平民,追回其出身以來的文字。這種處罰對於文人仕子不亞於死刑的衝擊。具體過程是:
為了紀念倉頡造字,按照慣例,每年秋天,京城的百司胥吏都要集資舉辦迎神賽會。蘇舜欽監管進奏院自然也要辦這個活動。他提議把進奏院裡的過期檔案賣錢再加自籌來搞團建活動。
團建活動很嗨,有位叫王益柔的成員詩性大方,後浪奔湧,當場作《傲歌》一首: 「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讓皇帝扶著醉酒的他,希望周公、孔子受自己驅使。
活動搞的很有聲色,不僅寫狂詩,還叫了歌女來助興。有個叫李定的官員,也很想和蘇子美們一起玩,但蘇子美同學看不上這個李定同學(此人後來也是導致蘇東坡差點沒命的「烏臺詩案」操盤人之一)的品性,直接拒絕了。
李同學可難受了,於是暗中掌握現場證據,向範仲淹的死對頭舉報。就這樣,因為被猜疑是「朋黨勾結」,蘇子美等人被削籍為民,也導致範仲淹、歐陽修等慶曆新政的主力幹將被貶職出京,新政也流產了。
5.滄浪亭記
蘇舜欽突遭厄運,但也明白最罰至此,是因為政治鬥爭的裹挾。他向來是聖鬥士,但是看著其他10餘名有才華的年輕同事也因此深受株連、仕途盡斷被放逐,實在愧歉。在極其憂鬱中,他帶著一家老小來到了流放之地蘇州。
蘇子美開始了在蘇州的江湖泛浪。意外發現了之前五代吳越國錢鏐的一個外戚孫姓節度使建造的小別苑。蘇舜欽很是歡喜,以四萬貫的價錢買下了這個園子用來定居。因感於屈原的「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故取名為「滄浪亭」。
蘇子美模仿唐代文豪柳宗元的文風,作《滄浪亭記》,摘其中名句如下:
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洒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動物耳。情橫於內而性伏,必外寓於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於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予既廢而獲斯境,安於衝曠,不與眾驅,因之復能乎內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為勝焉!
翻譯過來就是——
我常常乘著小船,穿著輕便的衣服到亭上遊玩,到了亭上就率性玩樂忘記回去,或把酒唱賦,或仰天長嘯,即使是隱士也不來這裡,只與魚、鳥同樂。形體已然安適,神思中就沒有了煩惱;所聽所聞都是至純的,如此人生的道理就明了了。回過頭來反思以前的名利場,每天與細小的利害得失相計較,同這樣的情趣相比較,不是太庸俗了嗎!
唉!人本來會受外物影響而感動。情感充塞在內心而性情壓抑,一定要借外物來排遣,停留時間久了就沉溺,認為當然;不超越這而換一種心境,那麼悲愁就化解不開。只有仕宦之途、名利之場才是最容易使人深陷入其中的。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有才有德之士因政治上的失意憂悶致死,都是因為沒有悟出主宰自己、超越自我的方法。
我雖已經被貶卻獲得這樣的勝境,安於衝淡曠遠,不與眾人一道鑽營,因此又能夠使我的內心和形體找到根本,心有所得,笑憫萬古。尚且沒有忘記內心的主宰,自認為已經超脫了。
不過看蘇子美的結局,他說自己超脫了,實際卻沒有。慶曆八年(1048年),朝廷下令讓他到湖州做地方官,但當時他憂鬱成疾,沒多久就病逝了,時年41歲。
鬥轉星移,蘇舜欽的滄浪亭流轉衰敗,300年後來變成佛門人士的居所「大雲庵」。又過了200年,到了嘉靖年間。大雲庵的一位當事人文瑛按照古籍記載,在原處復原了蘇子美時的滄浪亭,並請當地的著名文人歸有光作《滄浪亭記》記念此事:
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之後,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翻譯過來就是——
歷史在變遷,朝代在改易。我曾經登上姑蘇臺,遠眺浩渺的五湖,蒼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建立的國家,闔閭、夫差爭奪的對象,子胥、文種、範蠡籌劃的事業,如今都已消失殆盡了。大雲庵和滄浪亭的興廢,又算得了什麼呢?
雖然錢鏐趁天下動亂,竊據權位,佔有吳越,國富兵強,傳了四代,他的子孫親戚,也借著權勢大肆揮霍,廣建宮館園囿,盛極一時,然而只有子美的滄浪亭,被和尚如此欽重。可見士人要想垂名千載,不與吳越一起迅速消失,原因就在於此。
前浪與後浪中間隔著的唯有時間。受儒家思想影響,士人都有達則兼濟天下,窮著獨善其身的安身立命之法。代代相傳,代代如此。
北宋時的蘇舜欽曾是奔湧的後浪,後來的隱於江湖想來悔的不是自己曾是後浪,反思的怕是不該盲目奔湧。「要鬥爭,但要掌握鬥爭的技術」。
和尚文瑛心裡念念恢復蘇子美當年的滄浪亭,想來追念的也是蘇子美當年的際遇,在其中感懷怕也是自己年輕時的夢想。
作者歸有光文採斐然,但科舉參加八次,到60歲才得以考中,出仕不到六年就去世了。在他準備參加科舉的同時,只能通過辦私塾授徒,幫人寫文來謀生。
年輕時自認是文壇「奔湧的後浪」,在一次一次挫敗中,終被現實慢慢教育成默守者,堅定自己的方向,用自己的優勢達到自己心之嚮往。
一邊做老師一邊寫文章,口碑相傳,連向來恃才傲物的徐文長也對他十分欽慕。雖是小官,但其文流芳百世,《古文觀止》中18篇明文中,他寫作的就有2篇。
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年輕的人。前浪和後浪是客觀存在。後浪不是想不想做,能不能做,而是必然會曾是。但不一定非得用奔湧之姿,用氣吞山河、開天闢地之勢宣告世人,不然很可能一個猛浪過來,未成勢,已拍慘。
「他既沒有放棄理想主義,同時也是一個最善於妥協的現實主義者,他不會等到理想主義頂不住了在妥協,而是在一開始就在現實中就尋求理想主義的基礎」。想清楚了方向,接下來就是堅定地細水長流的「猥瑣發育」的浪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