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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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初雷厝,收藏:雷晶晶)
林語堂親叔叔的下落,一直是個謎。從包括林語堂自述在內的種種資訊看,他被送給了廈門一戶呂姓人家。這事我是知道的,所以一直也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有機會時尋找一下這戶呂姓人家,從而了解一下林語堂親叔叔的情況。不料,原來答案就在鼓浪嶼的雷厝。這對我們了解少年林語堂的經歷將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言塵語女士的文章無疑為我們打開了雷厝背後的鼓浪風雲。—— 林鴻東
01
在閩南三角洲的南安市西北隅,有一處小鎮叫碼頭,源於永春的詩溪在這裡匯入晉江東溪,最終流入大海。小鎮雖小,卻是泉州北部重要貨物集散地,商賈往來結市貿易,熱鬧生動。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年輕醫師雷正中從這泉州北部的商鎮走出,往南,來到了小島鼓浪嶼。
1841年的槍炮帶來了西方的船艦,也為這個海禁前沿的小島帶來了新的機會。這裡是海洋的起點,幾百年來居民們見過些世面,與洋人打交道來就頗有章法,頗為受益。
十幾年過去,這裡已經生面初開,洋房參差錯落。小島居民們,內厝澳的黃家將種德宮整飭一新;巖仔腳的黃家忙碌著擴張興賢宮,他們把這些年販洋所得依諾奉獻給庇佑自己的神靈,祈求來年的美好願望成真。
雷正中就此留下,成為了鼓浪嶼的第一個華人西醫,中西醫兼修無疑有了超越同行的優勢,雷正中很快成為了當地最出名的醫生。
收益頗豐的雷醫師陸續在烏埭角蓋起來成片的建築,建的都是典型的是閩南紅磚厝,名字也很中國化,叫雷厝。
02
從舊時照片可以看到,二十世紀初雷厝有著龐大的建築群,遠比現在大的多,顯目的多。1897的雷厝,原是這一批建築中最晚建成。
雷正中與時俱進學西醫,骨子裡卻最中國,1897的雷厝無不體現閩南紅磚厝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一正兩廂的宅院格局,體現出中國傳統倫理特有的空間秩序;紅磚白石,色彩和諧明亮,外形富麗堂皇;「雙坡曲」、「燕尾脊」,出磚入石,都是閩南紅磚區建築中獨特卻常見的建築手法;正中門楣匾額,青鬥石精心雕刻著四個大字:派衍璜溪。
雷氏是個極為古老的姓氏,最早可溯及到黃帝時期。璜溪雷氏源於豫州(江西南昌),始祖雷鸞,唐天復二年(公元902年)避亂入閩,定居在建安璜溪,現在的建甌房道鎮。
派衍璜溪,即表白了主人從未忘卻的家族傳承,也低調炫耀了雷家千年的煙火相傳。
兩側的兩幅對聯,一副已毀無從分辨,另一副,刻寫的是「雷氏為恆繼繩罔替」「氏族乃萃瓜瓞長綿」。子孫昌盛,原本是中國人最大的追求。
整棟房子的裝飾當然更少不了閩南「皇宮式「的炫富審美:製作精良,木雕、彩繪、石刻等民間手工藝精品隨處可見,細部美不勝收。
雷正中1898年去世。這位華人西醫,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經歷?他的西醫傳承,來自何方?雷厝的一磚一瓦,處處都寫的「中華淵源」,找不到一絲西風。
(雷厝,攝影:雷晶晶)
03
1903年農曆四月,雷正中去世後五年,一場突來的鼠疫,讓雷厝痛失四位正當壯年的親人。二房雷德源,是年39歲。三房,雷近源,是年28歲。
雷近源醫師,為醫治病人明知危險而為之,不幸感染鼠疫。更不幸的是,病毒傳染了他的妻子和二哥,也傳染了雷家眾多的僕役。鼠疫兇猛,工部局將雷厝遍灑硫磺、石灰消毒,封房兩年。
雷家的優渥生活嘎然而止。驟失頂梁柱的雷家寡母,靠典當房產為生,勉力支撐到孩子成年。
雷家第三代中,不乏傳奇且優秀人物。
比如在英國留學十年歸來,建設福建第一條公路的工程師四哥雷文銓;燕京大學肄業卻出任德士古石油公司首席CEO的商業奇才七哥雷文鏗;未上過大學卻在廈門城市現代化中留下諸多作品的建築師八弟雷文錠。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是鼓浪嶼傳奇輩出的年代。沉寂一時雷厝再次熱鬧起來,出入多是年少有為的青年俊才,其中就有林語堂兄弟等人。
雷厝寡母為孩子典當出的房產,第三代的孩子又努力將它們一一贖回。雷厝的孩子,飛得再遠也不忘先祖的教誨,時時擦亮漆黑的大門和「和平處世,忠厚傳家」的家訓。
04
世易時移,雷家地塊上也蓋起了各式洋房,原來的正大門已經被團團圍住,無路可通,雷厝,低調藏身於中華路迷宮般彎彎曲曲的小巷子裡,在眾多高高低低的洋房中,一不小心就錯過了。
錯過就錯過了,可不小心敲開了雷厝歲月的門,聽雷家主人講起散落在往昔歲月中的遺珠,我就此迷失。
從雷厝走出的孩子們,走向了更遠的上海、天津、新疆、香港、菲律賓、美國等各地。留下來守房的是第三代的最小的孩子、雷文錠的後人。大厝略顯破舊,百年滄桑歲月散發出的古樸韻味依然襲人。
(雷憐憐照片,收藏:雷晶晶)
無意中看到雷家第四代孩子、雷文鏗大女兒雷憐憐在大門旁的照片。雷憐憐曾就讀於著名的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留在了上海。照片上梅花數枝,美人青春逼人,笑顏如花。那副仙鶴延年瓷畫,曾經有著更細膩、更豐富的線條。
百十年來人世沉浮如飄萍無定,百年前的瓷畫靜靜的沉澱在歲月裡,可以想像起當日拍照時的情境,當時的光線怎樣伏上這一簷一柱,一切仿佛曆歷眼前。
百年鼓浪嶼傳奇,在這個看似普通的家族中延綿演繹,跌宕起伏。所有的細節在雪爪鴻泥中隨意增減,遙遠又貼近,隔著歲月的迷霧,充滿著誘惑。
(感謝雷晶晶女士的精彩講述。她從2015年起四處收集家族故事,做了諸多的努力。)
05
林語堂,以英文書寫揚名海內外,四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這位「兩腳踏東西文化」的文豪,他與鼓浪嶼的廖家、陳家的故事幾乎是眾所周知,可是,他和雷家的淵源卻象個謎語,掩藏在時光的深處,留下草蛇灰線。
謎語故事出現在《林語堂自傳》第七章「法國樂魁索城」裡,謎面是這樣的:
……祖母帶著我父親和另外一個嬰兒,オ一、兩歲大,逃到鼓浪嶼,後來把嬰兒給了一個有錢的呂姓醫生,我家和那位醫生,一直相交甚好。他們的住宅很大。……
鼓浪嶼上「有錢的呂姓醫生」是誰?林語堂沒多說。
(林語堂,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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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繼續寫下去,越看越和雷厝家事似曾相識。為了方便對此,我這列了個表:
1860年代的鼓浪嶼,人口約兩三千人;二十世紀初的鼓浪嶼,人口約六千左右,當時醫生應該是不多的。而這個「有錢的呂姓醫生」和雷家居然是如此高度相似?好神奇。
(雷文鏗、雷文錠、雷惜惜合影,收藏:雷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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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家,二兒子源崇就是當年逃難來鼓浪嶼的林家小嬰兒的傳說,一直在流傳。
我聽到雷文銓的繼子兼外甥,1917年出生的林夢雄(又名雷夢雄)在91歲時留下的口述回憶此事;也曾聽晶晶提起雷家長輩在病榻中說:雷文銓和林語堂是血緣上的堂兄弟。
據說,當年林語堂三兄弟來鼓浪嶼念書的時候,常常到雷家來。
那對慢娘抱養的雙胞胎,雷文鏗和雷文錠,與林語堂同齡。他們兒時是一起的玩伴麼?林夢雄曾經見到雷文鏗、林語堂等人在雷厝花壇前的合照,可惜我等是無緣見到了。
雷文鏗1951年去世,他的妻子兒女定居香港,仍和林語堂保持著聯繫。
閩南傳統沿襲的養子習俗,完全跨越狹義生理意義上的血緣傳承,讓家族得到了充分的發展,比如林維源之與養子林爾嘉;黃奕住之與養子黃欽書、黃浴沂。
富有家庭收養了窮苦人家的孩子,不僅視若己出給他最好的教育,還保留著他與原生家庭的記憶和聯繫。這真是一段很有愛的緣分。
「雷氏為恆」,恆久的更多是家族的內在文化氣質。
(雷陳慢娘畫像,收藏:雷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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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的教母,曼娘,有著精緻的裝飾和觀音般的慈悲,是語堂心中「中國舊式婦女中的理想人物」。多年後林語堂在《京華煙雲》下筆提起仍有著年少初見時驚嘆:「她似乎成了個難得一見的古董,好像古書上掉下來的一幅美人圖。」
在雷家看到慢娘的畫像,此慢娘是彼曼娘麼?她曾經是林語堂的教母,經常為年幼的小語堂梳頭麼?她的美麗和關愛,成為語堂童年幸福的部分?
林語堂兒時在鼓浪嶼上居住的房子已經無處可覓了;漳州路44號「林語堂故居」只能算是「林語堂妻的故居」。若能夠找到文豪兒時求學的蛛絲馬跡,也是件頗為有趣的事。
這些痕跡在時光長廊中飄渺若海外仙山,一定要尋找實錘,又是咫尺千裡了。
(雷文鏗和兩個女兒,收藏:雷晶晶)
09
林語堂在談及自傳時,這麼說:
這篇自傳原是三十多年前應美國某書局之邀而用英文撰寫的,我還不知道已經由工爻譯出中文,登載在簡又文先生所編的《逸經》第十七、十八、十九期。其中自不免有許多簡略不詳之處,將來有功夫再為補敘。
工爻譯的《自傳》一時找不到原始英文版,若找到了,估計也會有判斷困難:
香港拼音「Lui」,可以譯做「呂」也可以譯作「雷」;
閩南白話字中,「lu」才是「呂」,「lui」就是「雷」了。
語堂先生當然不會做標註。 他在《京華煙雲》人名寫法就頗為無章可循,比如Tseng(曾)是香港拼音、Mulan(木蘭)是音譯、Coral(珊瑚)是英意。
奈何奈何!林語堂先生所言的「許多簡略不詳之處」,成了謎團。
好幸運還有百年前的雷厝,給我蒼白的現實帶來可以依託的想像空間。
附:《林語堂自傳》第七章《在樂魁城》(節錄)
在樂魁索城( Lecreusot)時,我很希望能找到我那失蹤的祖父。我祖父在鹹豐十年太平天國之亂時,漳州大屠殺中,被太平軍夫拉走,去扛東西,後來始終音信杳然。我父親當時藏身床下,僅以身免。祖母帶著我父親和另外一個嬰兒,オー、兩歲大,逃到鼓浪嶼,後來把嬰兒給了一個有錢的呂姓醫生,我家和那位醫生,一直相交甚好。他們的住宅很大。我們三兄弟在鼓浪嶼讀書時,都是他們呂家的女人的教子。我被給與曼娘,我在《京華煙雲》裡寫的曼娘就是她的影子。她的未婚夫死了,她就成了未嫁的寡婦,她寧願以處女之身守望門寡,而不願嫁人。呂醫師挑選了兩個孩子,打算撫養長大。在我看來,這位處女寡婦不愧為中國舊式婦女中的理想人物。我到她屋裡去時,她常為我梳頭髮。她的化妝品極為精美,香味高雅不俗。她就是我所知道的曼娘。平亞的死,在《京華煙雲》裡記載得很忠實。曼娘和木蘭二人常常手拉著手。在《京華煙雲》這本裡,曼娘我最熟悉。
在兩三歲時送給姓呂的那位叔叔,後來中了舉人,我頗以有如此顯貴的親戚為榮耀,因為他是我們林家的血統。我姑母的兒子,在江蘇也是滿有名氣的學者。我到鼓浪嶼時,那位林叔叔死了。他死前曾把一個兒子送到英國去,後來做了工程師。我祖母再嫁給一個姓盧的,我們家還有他的一張照片。但是祖母仍然算我們林家人,我父親也是一樣。我在法國時,心裡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在那些華人勞工之中找到祖父。這種希望自然不大,我可是曾經仔細找,毫不放鬆,看看是否年齡上有相似的沒有。這個想法我覺得也很有趣。
(備註:此段記錄中有一小小bug, 太平軍餘部侍王李世賢進入福建閩西及漳州一帶在1864年7月至1865年5月期間,而不是鹹豐十年(18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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