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區裡「巡邏」的時候,王曉波習慣把相機快門速度調到1/1600秒,光圈5.6,ISO感光度設成自動,動態對焦。這樣適合抓拍天空中的飛鳥。
他不怎麼追求「鳥片」的美感,更在乎圖拍得清不清楚,能不能看出是什麼鳥種。這是他觀測和記錄小區鳥種的重要手段。
小區0.33平方公裡的範圍,是王曉波6年來固定的觀鳥「寶地」。到目前為止,他在小區記錄到的鳥種已達174種,今年新增36種。大鴇、黑鸛、草原雕等國家保護動物,被他稱為小區的「明星鳥」。白頭鵯、灰椋鳥、灰喜鵲、烏鶇等,則是小區的「老住戶」。
觀鳥的第6個年頭,王曉波依然在不斷刷新自己的小區鳥種記錄。今年截至11月15日,他已經在小區記錄到鳥種146種,比去年全年高24種。
在北京城的一個居住小區裡,這樣的鳥種增速讓他感到驚喜,也讓他更加堅定這一獨特的觀鳥之路。他還期待,未來,更多的鳥出現在這個城市裡更多的地方。
11月15日,王曉波在小區觀鳥。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半路出家」的觀鳥人
50歲那年,王曉波決定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
他成了一名觀鳥人。他拍鳥,卻不太在意拍得好不好看,看鳥,也不太關心鳥漂不漂亮。「觀鳥人的目的,是觀察鳥類的生活習性,辨別記錄鳥種變化。」王曉波說。
其實,50歲之前,王曉波從來沒認真看過鳥。他一直是一個忙碌的上班族,在IT行業從事了十幾年的銷售管理工作,習慣用數據和表格打理事情。
當他決心改變一種生活方式的時候,就想好了要找一個愛好,充實自己未來二三十年的「退休」生活。「我小時候就喜歡大自然,跟生物打交道是我內心比較喜歡的。但年紀大了精力有限,我不能搞博物學,要專注在某一類生物上,這樣會更深入一些。」
經過一番對比分析,鳥成了王曉波的最佳選項。「考慮到現實,我的這個興趣愛好不可能完全脫離城市生活。與其他動物相比,鳥類與城市的融合有著先天的優勢。之前我也觀察到我們小區裡非常穩定地生活著雉雞、戴勝、麻雀等鳥,當時就覺得很神奇。」
那是2014年,王曉波決定開啟自己的觀鳥事業。用他的話說,「零基礎,沒有引路人。」
他第一次正式觀鳥,是在山東榮城煙墩角的天鵝湖。
「到那第一感覺是壯觀,不是天鵝壯觀,是拍天鵝的人壯觀。」王曉波記得,上千人在岸邊架起三腳架,鏡頭對準水裡的天鵝。他覺得彆扭,一個人徒步繞到天鵝湖另一邊的溼地,發現那裡除了天鵝,還有很多當時他基本不認識的鳥。
後來王曉波統計,這次觀鳥他一共看到了13種鳥。也正是這次經歷讓他發現,面對面拍鳥並不是自己的興趣所在,「我想更多角度地去觀察這些野鳥在自然狀態下的動作、活動、習性。」
2015年,王曉波無意中聽在北大附中從事自然教育的髮小提到,即使像北大附中這種鬧市中的「方寸之地」,都有80多種鳥類記錄。從區位和自然生境上來看,自己所在小區都優於北大附中。「說不定,在小區裡就能觀鳥呢。」
幾十年的工作習慣讓王曉波深感,「什麼都可以騙人,數據不會騙人」。他翻出之前在小區拍的雉雞和戴勝的照片,建了一個簡單的資料庫,把小區已有的鳥種和數量填了進去。此後,凡是觀鳥,必做記錄。
「半路出家」的王曉波,認識的鳥種屈指可數。剛開始觀鳥時,他識鳥全靠購買工具書,翻閱圖鑑,網上查。逐漸地認識一些鳥友,他開始向觀鳥大咖們請教。
「年輕的觀鳥人可能會記得一隻鳥身上的很多細節,但我這種年紀比較大的人,記憶力不行,只能記鳥的主要特徵,但這也足以判斷出大的類別了。」至於主要特徵極其相似的鳥種,王曉波的方法是先拍照,儘量拍側面的能看出細微差別的照片,有些需要錄下鳥的叫聲,再上網查詢或請教專業人士進行比對。
直到今天,王曉波對於鳥種辨別與確認,仍十分謹慎。「6年下來,我也在全國各地看過了900多種鳥,但涉及小區的新鳥種記錄,必須有照片或錄音記錄,雖然大部分目標鳥種可以自己識別,為慎重起見還是會讓觀鳥大咖加持一下。」
立在樹梢的灰椋鳥,是小區裡的十大常見鳥之一。受訪者供圖
小區觀鳥如「密室尋寶」
小區觀鳥,對王曉波來說,就像密室尋寶。
他所在的小區位於北京城中軸線上,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正北約8公裡,面積0.33平方公裡。小區裡原有的南北兩個大湖區域和西北部住宅之間的「魔術林」(因有合適的棲息場所而鳥類集中的樹林),是王曉波考察出來的黃金觀鳥區域。
剛開始在小區觀鳥的時候,為了充分調查鳥兒在小區內的分布情況,王曉波畫了一張總長約4公裡的鳥調樣線圖。
這張「尋寶圖」的講究不少。王曉波說,除了儘量少走重複路,最重要的是,要順光走。「逆光走,鳥會先看見你,它就會躲,這樣能看到的鳥肯定就不太多。順光走,鳥看不清你,但你能很清楚地看見鳥,拍攝效果也會比較好。」
摸清觀鳥的黃金地帶後,王曉波的小區觀鳥不再依靠固定的線路。比如聽到罕見鳥的叫聲,他會在附近區域重點觀察。「畢竟我的主要目標還是多觀察重點目標鳥種,所以把『新面孔』找出來,是第一任務。」
據王曉波觀察,小區觀鳥的時間也很有講究。「在我們小區,觀鳥最黃金的季節是春季,春季最佳時間是早上,越早越好。」王曉波記得,去年記錄的小區第一個「百猛日」,第一隻鳳頭蜂鷹飛過的時間就是5點35分。
到了秋季,由於早上溫度低,鳥兒活躍度下降,基本要在7點左右日出後才會現身。「像現在這種遷徙季末期,我每天出門的時間是7點至7點半之間,這樣就能趕上鳥的活躍期。」
相機、望遠鏡、錄音筆,是王曉波小區觀鳥的標配「三件套」。
他自認為是觀鳥人裡的拍攝派。「有些人觀鳥只拿望遠鏡,自信靠肉眼就可以辨別鳥種的特徵,但我真沒這個自信,所以我觀鳥一直堅持,不拍清楚,就不算看到。」
在王曉波記錄的小區鳥種中,有的鳥曾四五次在他耳邊「亮嗓」,卻難以謀面;有的鳥因為外形特徵太相似,極難辨別。這些情況下,錄音筆就成了他的觀鳥「法寶」。
有一次,王曉波在小區拍到一隻疑似是北京平原地區罕見的棕眉柳鶯,興奮地加進了小區鳥種記錄。但回家後再仔細看照片,又覺得與小區比較常見的巨嘴柳鶯難以區別,王曉波又把棕眉柳鶯移出了記錄。
一位觀鳥大咖告訴王曉波,棕眉柳鶯與巨嘴柳鶯外形特徵太相似,野外環志時區別的最好辦法,是量一量鳥喙的厚度,超過三毫米的是巨嘴柳鶯,不到三毫米則是棕眉柳鶯。但王曉波對此不置可否,有關法規也不允許個人捕捉鳥類。
王曉波又去請教一位研究鳥類聲音辨識的專家,辨別兩種鳥的叫聲。 當王曉波再次在小區發現疑似棕眉柳鶯時,便趕緊掏出錄音筆錄下了它的聲音,再加上照片辨識,終於確定,這是常見於北京郊外海拔1000米左右山地的棕眉柳鶯,一種夏季在北京地區繁殖的夏候鳥。
王曉波的小區鳥種記錄,也因此增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隻燕雀在小區的林地裡覓食。受訪者供圖
「明星鳥」和「老朋友」
今年秋季,王曉波第一次在小區記錄到了黑鸛、草原雕等「明星鳥」。
「以前,黑鸛在北京基本上以家庭為單位,在房山十渡一帶停留繁殖。今年,西北部郊區的官廳水庫也記錄到了數量達20隻的黑鸛。」王曉波記錄到的黑鸛是11月按照鷹隼的遷徙路線飛過小區的。據他猜測,那是一隻遷徙的幼鳥。
草原雕於今年10月和11月三次在小區被記錄到,王曉波覺得,這算是他小區觀鳥的一個「高光時刻」。「因為草原雕之前在北京市的監測記錄中,基本上每年只有一筆,屬於北京非常罕見的猛禽。」
刷新記錄的成就感,讓王曉波對這些罕見鳥出現的時刻記憶尤為清晰,詳細到哪一天哪一刻,有多少只,如何遷徙與停留。
但更多的時候,王曉波在與小區裡的「老朋友」們打交道。
11月15日早上7點半,王曉波像往常一樣背著5公斤重的「大炮」走出家門,先沿著南邊的小區步道進行觀測。
首先出現在鏡頭裡的,是小區十大常見鳥之一灰椋鳥。「灰椋鳥臉上有點雜白斑,嘴是尖尖的偏橘紅色的,吃草籽為主,喜歡在樹幹上呆著睡覺,也喜歡跟灰喜鵲、珠頸斑鳩混在一起覓食。」王曉波說,到秋冬季,小區裡集群的灰椋鳥數量能達到60隻左右。
小區的最佳觀測地點,是被蘆葦和水草包圍的東南湖。「別看南湖水位低,面積小,卻是罕見鳥最愛來的地兒。」他說,普通秧雞、白胸苦惡鳥這些不常見鳥種均有記錄,葦鶯類、巨嘴柳鶯、鵐類一類的小雀鳥也常常在這裡活動,普通朱雀過境的時候,也可能在周邊植物上休息覓食。
前一天早晨,王曉波還在南湖看見一隻白腰草鷸。「這種屬於鴴鷸類的鳥對水深的要求很高,水深了不行,只願意來這種小水坑覓食;在頤和園昆明湖那種水深的大水面反而很難見到。」
與南湖相比,小區的北湖顯得熱鬧許多。這裡是居留鳥的天地。黑水雞、小??常年在這裡繁殖,白頭鵯喜歡在蘆葦上蕩鞦韆,成群的鶇類、灰喜鵲、珠頸斑鳩、麻雀在湖邊的草地裡覓食。
王曉波分析,這是因為與南湖相比,北湖水域大,水位也比較穩定,有供鳥兒棲息和繁殖的水草,湖岸上人工與野生草本結合,給鳥提供了大量的草籽等食物。
今年9月,王曉波還在小區裡救助了一隻四聲杜鵑幼鳥。「這種鳥的幼鳥是巢寄生的。四聲杜鵑把蛋下在了灰喜鵲的巢裡頭,灰喜鵲替它孵蛋,餵養保護幼鳥。」
有一天,其中一隻幼鳥撞上了小區一戶人家的玻璃窗,一頭栽到了地上。接到消息後,王曉波過去查看,給它餵食,又給北京野生動物救助中心打電話,將這隻小四聲杜鵑救走。
他談到,與它一同的另一隻幼鳥,在小區一直呆到了10月份,直到天氣轉冷,小四聲杜鵑失去了蹤跡。直到現在,王曉波依然很掛念這隻孤獨的小四聲杜鵑,「不知道它能否順利到達南方?」
小區裡一隻烏鶇在吃柿子。受訪者供圖
鳥類遷徙的「城中小路」
6年下來,小區觀鳥的收穫讓王曉波自己也覺得意外。
到目前為止,他的小區鳥種記錄已有174種,涉及20目49科,包括大鴇和黑鸛2種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草原雕、烏雕等22種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
據王曉波統計,174種鳥在小區短期停留的有近110種,佔到60%左右;長期居留的有21種,佔大約12%,遷徙飛過的40種,佔比約為23%。此外,還有一些居留類型複雜或在周邊活動被記錄到的。
近三年,小區整體的觀鳥數據也發生了一些有趣的變化。
2018年、2019年和2020年,小區記錄到的新增鳥種分別是29種、31種和36種,增加速度是前三年的近一倍。今年截至11月15日,他已經在小區記錄到鳥種146種,佔6年總鳥種數的84%。
王曉波覺得,小區記錄到的鳥類種群和數量之所以不斷增加,除了自身觀測水平的提升,與小區環境的改善不無關係。
「我們小區原有南北兩個大湖,北湖約40000平米,南湖34000平米。據老住戶講,前些年湖中有不少水草蘆葦,吸引了多種水鳥,最多時規模達百隻以上。」王曉波說,後來,兩湖由於失去補給水源,最終於2010年全部乾涸。
2015年,小區幹湖開始進行改造。改造完成後,小區集中綠地面積大約八萬平方米。湖區植被經過兩三年的逐步恢復,初步形成了帶有小面積溼地生態的人工小喬木和部分人工與野生草本結合的相對大片的綠地。
在他看來,這樣豐富的生境,保證了小區一年內大部分時間植被都能良好覆蓋,給鳥類提供了適宜的棲息生境。
前幾年,王曉波也陸續觀察到,小區上空有以鳳頭蜂鷹為代表的遷徙猛禽飛過。這啟發了他,或許可以在一些特定時段定點觀察沿較固定線路遷徙的猛禽。
2019年5月13日,王曉波像往年一樣,早早帶好裝備出了門。沒多久,一群鳳頭蜂鷹出現在了小區上空,緊接著,又有兩三隻燕隼飛過。那一天,他陸續觀測到110隻猛禽,小區迎來了第一個「百猛日」。
王曉波忽然意識到,小區是存在觀鳥的bigday(遷徙峰值日)的。這個發現,讓他激動不已。
今年春季開始,王曉波在小區中開始了比較系統的猛禽觀察,同時開始關注集中遷徙的小型鳥類。
今年5月10日,他觀測到超過1000隻小鳥飛過小區,其中普通朱雀數量佔一半左右,數量較大的還有小鵐、樹鷚、黃鶺鴒等。在這一天,王曉波還記錄到了綠鷺、白腹毛腳燕、慄鵐等小區新鳥種。
「白腹毛腳燕在我國西北和東北相對常見,在北京應該是罕見的遷徙過境鳥。」一個關於鳥類遷徙的「城中小路」的猜想在他腦內逐漸生成。
11月16日,在官廳水庫一帶溼地,王曉波和鳥友們發現了一隻縱紋腹小鴞。受訪者供圖
「把家門口的鳥看好」
從衛星圖上看,北京城區北部有一條明顯的綠色廊道,寬度大約兩公裡。自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向北,分別是擁有約1平方公裡林地的東小口森林公園、太平郊野公園、半塔郊野公園,而王曉波所在的小區,恰好位於這條綠色通道上。
據王曉波觀察,喜歡走這條「城中小路」遷徙的猛禽,大約為喜歡沿北京西部山區主要遷徙通道遷徙的數量的5%-10%。
在長期從事鳥類學研究工作的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張正旺看來,鳥類遷徙路線相對比較固定,有的鳥類習慣從山區或郊區上空遷徙,有的鳥類的確更喜歡走城市上空遷徙。「如果遇到大的障礙,鳥類可能會改變遷徙路線,但城市內的建築高度對這些飛行高度能到幾百上千米的鳥來說,還算不上障礙。」
張正旺分析,無論是小區還是公園,吸引鳥類在城市裡停留的,主要是可為其提供補給的覓食地和生存環境,以便於它們能在遷徙途中補充飛行所需的能量。
據他介紹,數十年來的監測與調查顯示,北京城內鳥類的多元性在不斷提升,數量也明顯增加。「上世紀80年代,北京的鳥種有300多種,後來增至400種,目前已經達到500種左右。」
但他也坦言,一個小區或區域記錄的鳥種種類和數量的連年增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出適合鳥類停留和生存的小生境的形成或好轉。但是否能反映整個城市生態環境的變化,還有待更多的調查與監測。「如果城市內更多的區域能提供類似的跡象或數據,才有此充分的理由說明,城市的生態環境吸引了越來越多鳥類停留。」
張正旺也認為,未來,城市進行更新改造時,應該儘可能為鳥類提供一些棲息地,且人類不要過多幹擾它們。「比如,在進行綠地建設時注意結構合理,既有樹木,又有灌叢、草本植物,還能提供一些水源,是最好不過的。」
而對已經堅持在一個小區觀測記錄了6年且依然樂此不疲的王曉波來說,他期待越來越多的鳥類停留,更想把眼前的鳥看好。
他覺得全國觀鳥組織聯合行動平臺(「朱雀會」)創始人鍾嘉有句話說得特別好,「把鳥看好,把家門口的鳥看好」。「第一個看是第四聲,第二個看是第一聲。」王曉波解釋說,這意思是要讓鳥願意在家門口歇息、停留,看護好保護好。
為此,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為鳥兒去守護這片家門口的棲息地。他希望,未來的城市景觀和生態建設,能夠留給鳥類和其他動物一些生存空間,讓它們願意且能夠在城市裡和人類和諧共處。
「真正美好的城市景觀,應該是不僅有『花香』,也要有『鳥語』。」王曉波說。
新京報記者 吳嬌穎 攝影記者 王嘉寧
編輯 陳思 校對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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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洋 HN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