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扶搖而上」之輕與「浩然之氣」之重
中國古典文化龐雜多樣,想用簡單的一兩個詞彙概述它的總體面貌,聽上去十分冒險。
然而這阻止不了大批學者前赴後繼,以自己的理解對古典文化進行概覽性表達。
在先秦,《詩經》與《離騷》便因為各自在文學與思想上的突出成就被確立為經典。在眾多後世學者的論述中,中國文學被區分為楚辭傳統與詩經傳統,合稱「詩騷傳統」。
西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韓高年在《論「詩騷傳統」》一文中稱:
「《詩》是對維繫群體利益的『禮』『義』和『孝』『敬』『德』等倫常的形象再現,而《騷》則是對支撐個體存在的理想、信念、情感的浪漫表述。」
當代美學家李澤厚在《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中,則以西方的「罪感文化」作為參照,將中國文化概括為「樂感文化」,他認為此種文化:
「要求為生命、生存、生活而積極活動,要求在這活動中保持人際關係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
本期由「明白知識圈」501位學友投票選出的名師王曉漁則另闢蹊徑,將中國古典文化劃分為「輕」與「重」兩種傳統。
如何從文化上理解「輕」與「重」這兩個對立的概念呢?
義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的「輕逸」(lightness)一章中,藉助柏修斯(Perseus,現譯作珀爾修斯,他因為穿著長了翅膀的鞋子而善於飛行,是唯一砍下美杜莎頭顱的英雄)的形象闡釋過「輕」的意義,他稱:
「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應該像柏修斯那樣飛入另外一種空間裡去。我指的不是逃進夢景或者非理性中去。我指的是我必須改變我的方法,從一個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用一種不同的邏輯,用一種面目一新的認知和檢驗方式。」
在卡爾維諾看來,「輕」並不是一種次要的價值,他本人的寫作就致力於減少「重」,減少人、天體和城市的沉重感。
▲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1923-1985),代表作《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
王曉漁老師在雜文集《雪夜閉門》中,透露自己欣賞卡爾維諾的「輕逸論」。在對傳統文化的分類上,他沿用了卡爾維諾的觀點,將中國古典文化劃分為「輕」與「重」兩種傳統。
▲《雪夜閉門》作者:王曉漁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2016年
王曉漁老師認為,飄逸玄虛的道家經典《莊子》、荒誕不經的《山海經》還有漢代的畫像磚,展現了中國古典文化「輕」的傳統;而商鞅的《商君書》和韓非的《韓非子》這兩部法家學派代表作,以及儒家經典《孟子》,則是與之相對的「重」的傳統。
為什麼王曉漁老師做此區分?
這要從王曉漁老師的文化研究歷程說起。
02.
人生與學術互相成就
在為明白拍攝學術自述期間,王曉漁老師為我們講述了他的經歷。
1978年,王曉漁出生於安徽。他自小酷愛讀書,當大多數同學為了「自由」而逃學時,王曉漁逃學的理由顯得十分怪異,他逃學是為了讀書,「自由」地讀那些自己願意讀的書。
九十年代,像所有在小城長大的文學青年一樣,王曉漁最大的煩惱便是讀書與買書之難。
小縣城裡只有一家新華書店,能讀什麼書全取決於書店有什麼。在此種情況下,王曉漁仍然廣泛地閱覽了中國古典名著、古詩、新詩以及國外經典文學作品。當大家對九葉詩派所知甚少時,他便已經通過1991年出版的《新詩鑑賞辭典》了解到這一詩歌流派,並被那些晦澀難懂的詩歌深深吸引。
1995年,參加高考的王曉漁落榜了,總成績比錄取分數線低了4分。這給了王曉漁的高中老師們一個現成的教育其他學生的素材:「看,本來成績挺好的一學生,就因為逃學,而沒有考上大學。」
但是,讓老師們教育目的落空的事情發生了,王曉漁以另一種方式進入了大學。
上海師範大學負責招生的老師在翻閱考生檔案時,發現王曉漁所寫的一篇質疑中學歷史教材的文章,並因此對他的學術潛質抱有很大的期待。就這樣,一向不走尋常路的王曉漁,又以不同於一般考生的方式,被破格錄取,進入上海師範大學。
進入大學之後,王曉漁再次陷入了與高中相似的困境。由於自己是被學校破格錄取到文科基地班,本身便背負著成績不如別人的壓力,他不得不放棄了自己過往的生活方式,按部就班地上課,努力準備考試,每天泡在圖書館讀課內書目。
儘管已經像其他學生一樣學習,但是王曉漁的成績也只是中等。在這種情況下掙扎了一段時間,他厭倦了對成績無休止的追求,和由此帶來的讀書限制,決定放棄爭取保研資格,自己考研,並用大部分時間自由讀書。
期間,有一本文存對王曉漁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就是胡河清的文學批評集。
青年批評家胡河清於1994年跳樓自殺,在他的同學和友人的努力之下,這本批評集得以在1995年出版,並在上海的高校間流傳。
▲王曉漁,著名文化批評家、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同年進入大學的王曉漁熟讀了胡河清的文學批評。從前,他只把文學批評作為居於次席的「第二創作」,胡河清的才華令他改變了自己的固有印象。他認為,胡河清有些文學批評的價值大於原文本。
隨即,他考取了上海師範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準備在文學批評道路上繼續前行。
與此同時,世界的另一番變化也在悄然改變著他的興趣愛好和研究方向。
那就是網際網路的興起。
2000年左右,王曉漁開始頻繁接觸網絡,時常在「世紀沙龍」和「文化先鋒」上與網友切磋。那時的網絡環境遠比現在單純嚴肅,他在BBS上認識了一位名叫「六月雪花」的網友。六月雪花的興趣愛好十分廣泛,兩人未曾謀面,卻可以每天就政治、思想、歷史等內容進行數個小時的探討。
受這位網友的影響,王曉漁將自己的研究視野從文學拓寬到了文化領域。文化研究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傳入中國時,只是興發,還未興盛,王曉漁恰好成了該研究領域最早的關注者之一。
在隨後的博士招生考試中,他又大膽地轉了方向,選擇讀歷史學博士。可以說,早年間不分門類地廣泛學習,為他的文化研究之路鋪墊了紮實的基礎,從文學到歷史的跨越,則使他真正在文化研究的意義上打通了學科壁壘。
王曉漁此後寫作的一系列著作中,《文化麥當勞》(2006年)致力於對晚近文化現象的觀察分析,《知識分子的「內戰」》(2007年)則從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這一視角切入現代歷史,《重返公共閱讀》(2011年)則將重建公共常識作為成書目標。
▲《重返公共閱讀》作者:王曉漁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時間:2011
不知不覺間,王曉漁的學術研究從文學、文學批評走向了文化領域,又擴展到歷史,同時走出書齋,進入社會生活的公共領域,成為一名有擔當的公共知識分子。
20多年間,他的生活與學問,也經歷了「輕」「重」之變。當代的政治與文化,與古典時代的文學傳統,同時在他身上打上了思想烙印。
03.
政治與文學的變奏
古典文化傳統裡,政治與文學的關係向來矚目。
「輕」與「重」可以用來標識文學上「空靈」與「敦厚」之分,也可以藉此闡釋政治壓迫與自由追求的緊張關係。
明末清初的學術大家王夫之曾在《讀通鑑論》(梁武帝卷十七)中說過「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在王夫之的表述中,法家與道家儼然成了對立統一的兩極,上位者嚴刑峻「法」,下位者只好行道家之學以逃遁現實,這構成了統治上下的完整局面。
那麼,儒家在此格局中扮演的又是怎樣的角色呢?
王曉漁老師的直播將為大家解讀為何他將法家的《商君書》和《韓非子》與儒家的《孟子》一齊並列為「重」的傳統,而將另一本儒家經典《論語》視為尋找「輕重平衡」之作。
輕重平衡的時代並沒有持續多久,王曉漁老師認為,「輕重失衡」的現象始自魏晉時期。
魯迅在其著名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的演講稿中,曾生動地描繪了魏晉文人生活的廣闊場景。因服用「五石散」後渾身發熱,有皮肉發燒之症狀,故而人們的衣服皆寬鬆隨意;服藥後皮膚脆弱,不宜著新衣,他們的衣服因常年不洗而生蝨,「捫蝨而談」反倒成了後世美談。
寬袍大袖的衣著,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還有層出不窮的異人異事,共同構成了當代人對魏晉時代的「想像」。
▲竹林七賢是正始年間(公元240年-249年)的文人,包括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和阮鹹。
在看似輕鬆的表象之下,文人的生活時刻遭受著政治局勢波動的影響,如何在高壓下生存成了一門必修課,人人皆以巧妙的方式與政治上層周旋,稍有不慎便落得同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致死一樣的下場。
自魏晉以來,「重」的傳統如何一步步驅逐了「輕」,「法術勢」驅走了「浩然之氣」。
是什麼樣的原因導致「重」壓倒「輕」的局面?
「輕」與「重」兩種傳統與中國的社會結構有何種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