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輪——根據落草時間早晚和身份地位高低來確定
用柴大官人的話,「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裡,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三個好漢在那裡所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裡金剛宋萬。」
第一輪座次排列主要依據身份地位及落草先後順序確定。王倫是一介書生,屢考不中,窮困潦倒,一氣之下和杜遷結伴上山落草。王倫與柴大官人相識,受其資助,又識文斷字,算是主要角色,杜遷才識平平,是次要人物,宋萬後來才上山,做了第三把交椅。
這一時期是典型的德不配位,屬於梁山泊發展的自發時期。王倫胸無大志,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稀鬆平常,三人的精神氣質淺陋、局氣,與「港汊縱橫數千條、四方周圍八百裡」梁山泊豪氣形勝很不契合。
第二輪座次排位,是在《水滸傳》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林衝雪夜上梁山」。林衝是京師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提起禁軍教頭,名頭響,拿出來一杵挺嚇人,但其實官並不大,也就八品的芝麻綠豆官,比縣太爺還低一級(奈何!京城教頭太多了,少說也有幾千人)。這也是身為讀書人的王倫毫不顧忌柴大官人麵皮,幾次三番刁難林衝,又是企圖拿銀子禮送下山,又是限三日交投名狀否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忌憚武藝高強是第一個原因)。
所以,第二輪輪座次排列也是根據落草時間早晚和身份地位來確定,儘管林衝武藝高強、英雄豪氣,也只能忝列末席,暫時憋屈一下。
第三輪——堅持能力與聲望並重、能力優先的原則
這發生在第十九回「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晁蓋、吳用等七星聚義、智取生辰綱後,那知因白勝好賭很快東窗事發,只好投奔梁山泊。「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王倫嫉賢妒能故計重施,又是賜金又是送銀,推託山小窪淺、糧少房稀安不得許多真龍,企圖再次禮送眾位英雄離開,引得林衝怒火中燒,「去心窩裡只一刀」火併了王倫。
這次排座次由林衝主持,堅持能力與聲望並重、能力優先的原則,最後推舉晃蓋為首,吳用為第二,公孫勝第三,林衝則被推舉為第四,劉唐第五,阮氏三雄分列六、七、八,原來的山寨的兩頭領杜遷、宋萬位列末兩位。
梁山泊好漢的名字,多是成雙成對的,比如,有(童)威就有(童)猛,有(孔)明就有(孔)亮,有(解)珍就有(解)寶,像杜遷、宋萬的名字也算得上有千就有萬,王倫一沒本事,二來名字也不沾光,所以剛一出場就為後來流血火併以及個人悲劇埋下伏筆。
第四輪——考慮了個人能力,也參考了世俗倫理秩序
這個發生在第三十五回「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話說宋江、花榮等人大鬧清風寨、青州道之後,花榮、秦明、黃信等人帶著宋江的書信投奔梁山。花榮素有「小李廣」美名,初來乍到,「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們眾人看,日後敬伏我?」先是射斷絨絛,後是滿弓射雁,技驚四座,盡皆駭然,眾人佩服,所以被排在林衝肩下第五,擠下了劉唐。
秦明自夜走瓦礫場、被宋江施詭計落得妻死子亡,後在宋江撮合下新娶了花榮妹妹,成了花榮打不斷的親戚,也算沾了光,排在花榮之下列第六位,而劉唐則由從第五下滑到第七,黃信排第八位,……。
這次排序是考慮了個人能力原則,同時參考了世俗的倫理秩序。
第五輪——過渡時期的「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
這個發生在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宋江入夥後,排定座次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晃蓋以宋江「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要將首領位子讓給宋江,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堅辭不受,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其餘好漢的排序,按照宋江的要求「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沒有立即安排。
這次座次排位原則是實行的「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最大程度調動廣大好漢的工作積極性,著眼梁山發展壯大的美好前景而採取的過渡安排。
第六輪——特殊時期的模糊處理
這個發生在第六十回「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攻打曾頭市時,晃蓋誤中奸計,趁夜劫寨時被史文恭一箭射中面門,不久身亡,臨死囑咐:「若哪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
吳用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宋江以晁蓋骨肉未寒、仇恨未雪且有遺囑為藉口再次堅辭不受,最後在吳用「權且尊臨此位,坐一坐,待日後別有計較。」的勸說下,暫時從第二位升到第一位,但以「如今山寨人馬數多,非比往日,可請眾兄弟分做六寨駐紮。」為由,對各位頭領的具體排位模糊處理。
本來,晁蓋因為心中不滿被宋江架空,執意攻打曾頭市,想抖一下頭領大哥的威風,沒想到刀槍無眼,也合該命裡無福,竟出師未捷,死前下了一道漏洞百出的遺囑。為什麼呢?因為史文恭無非有三種結局:①被梁山泊的人打死;②被梁山泊以外的人打死;③沒有人能打死史文恭。從第一種情況看,倘若史文恭被梁山泊中戰鬥力爆表或運氣值爆表的中下材質的人殺死,怎麼辦?若大的山寨真得要交給他(她)?從第二種情況看,怎麼辦?這山寨之主是讓還是不讓?從第三種情況看,假如史文恭識相,就勢一貓腰溜之大吉,躲個三年五年不回來,這山寨豈能長期無主。
說到底,晁蓋是一位草莽英雄,但不是合格的政治人物。,政治人物是不能隨便把私人利益、個人恩冤放在公共利益之上的。這一點,他比宋江差多了。也如此,宋江在考慮穩定梁山泊大局基礎上,採取了模糊處理排位問題的做法。
第七輪——擱置爭議,鍛鍊隊伍
這個個發生在第六十八回「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河北玉麒麟盧俊義捉到了射死晃蓋的史文恭,按照晃蓋的遺願,宋江推舉盧俊義為山寨之主。盧俊義是聰明人,趕忙以「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當此位!若得居末,尚自過分」嚴辭拒絕。
宋江是政治人物,知道有晁蓋遺囑在前,自己山寨大哥之路不能急,得一步一步來,採取的是「文火燉豬蹄筋——慢慢來」的策略,這符合一個政治人物的思維。
他決定先謙虛到底,從相貌、出身、能力三個方面舉例,說自己有三個不如盧俊義的地方,最後差點道出天機,稱讚盧俊義是萬人敵,博古通今,天下英雄望風而服,他日也方便與朝廷牽線搭橋,以圖招安共享富貴。盧俊義則表態寧死也實難從命,最後吳用以恐冷了眾兄弟的心為由,尊宋江為山寨之主,盧俊義為第二把交椅。
儘管後來商定宋江、盧俊義抓鬮攻打東平、東昌二府,誰先打破誰便做山寨之主,但眾好漢包括盧俊義在內是不把這當真的。因為,這只是為暫時擱置爭議,平息山寨內部遵從晁蓋遺囑的勢力的口實,從而達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拉出去鍛鍊隊伍、論功行賞,共同發展壯大梁山泊事業的策略手段而已。
第八輪:採取神秘主義,建立「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
梁山108位英雄好漢聚齊後,人多了隊伍就不容易帶了,不能再靠之前的哥們義氣或者簡單劃分一下山寨勢力範圍就萬事大吉,迫切需要確立等級和秩序,保持山寨政令暢通、令行禁止,以便拉出能戰,戰之能勝,勝之不驕,敗之不餒,打造無堅不摧銅牆鐵壁、眾心齊泰山移的山寨命運共同體。
可以想像,為了排定梁山英雄好漢108人座次,宋江與吳用、盧俊義等傷了多少腦筋,熬了多少不眠之夜,大概總結了從春秋戰國以降歷朝歷代農民起義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最後拍板決定採取最常用也最管用的辦法——神秘主義。
戰略方向定了,戰術策略就好辦了,於是某日入夜三更,只聽得天上一裂帛似的炸雷,西北乾方天門洞開,真箇是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繚繞眾身,一塊火竟鑽入正南地下去了。有了神秘力量指引,宋江旋即叫人在天門洞開處將鐵鍬鋤頭掘開泥土,掘到三尺深淺,發現一塊石碣,上面竟然刻有梁山好漢的排座表。
至此,「……上天顯應,合當聚義。今已數足,上蒼分定位數,為大小二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眾頭領各守其位,各休爭執,不可逆了天言。」
既然是上蒼定的,天地之主意,冥冥中的定數,誰敢違拗?這就將所有難以兼顧的問題化解,實際上確定了一個無可更改的秩序。
一點多餘的話
《人類簡史》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不厭其煩地強調:不管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還是秦朝和古羅馬的帝國,無論是公元前1776年《漢謨拉比法典》還是1776年的美國《獨立宣言》,莫不是人類合作網絡共同完成的「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
所謂「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最後好辦法就是採用神秘主義,例如,董仲舒的「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或者古代歐洲的「君權神授」。
二千多年前的孔子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國之大事,在祭與戎」,就是說國家的大事有兩件,一個是祭祀,與禮教秩序規範連接在一起,另一個是軍事,跟保家衛國、開疆拓土直接相關。祭祀為什麼需要一大堆嚴格的禮儀規範,政事活動為什麼擺脫不了繁文縟節,其最終答案有在這裡。儀式、規矩、典章就是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神秘化,形成「由想像構建的秩序」。
只有讓大家相信,事情才能成功。怎麼要讓大家相信,並乖乖服從,默默忍受,最佳手段是採取神秘主義,宣揚看不見摸不著又心存恐懼的天神的力量和意志。
從這裡講,水泊梁山的八輪排座次制度,完成了從自發的自然秩序,如落草時間順序,新疏遠近關係,世俗倫理,江湖聲望,個人能力,等等,到「由想像所建構的秩序」的變革,試問「天地之意,物理數定,誰敢違拗?」
講到「神」觀念,伏爾泰就曾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神,但可別告訴我的僕人,免得他半夜偷偷把我宰了。」
只可惜世上太少有如伏爾泰般既滑頭又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