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帝神農與黃帝關係之考辨
田君 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
說到中華文明的緣起,論者大多溯及炎、黃,「炎黃子孫」,已成為海內外華人的精神紐帶。炎、黃並稱,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然而對於炎、黃之關係,歷來紛言聚訟,頗多異說,有待澄清。
據《國語》記載,晉大夫胥臣臼季(曾任司空之職,也稱作司空季子)曾言道:
「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i]
而《易傳》云:
「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斵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ii]
又《大戴禮記》記載孔子之言,曰:
「黃帝,少典之子也,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慧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治五氣,設五量,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豹虎,以與赤帝戰於版(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行其志。」[iii](王聘珍《解詁》曰「赤帝者,炎帝神農之後也」。按《文子?上義》「赤帝為火災,故黃帝擒之」,可見「赤」、「炎」本義通。)
《國語》似乎說黃帝、炎帝是兄弟關係;《易傳》認為神農氏早於黃帝;《大戴禮記》又說黃帝與赤(炎)帝有過戰爭。對於以上史料,後世解讀各異,本文將略陳己見以呈正方家。
西漢賈誼認為「黃帝者,炎帝之兄」[iv],又進一步解釋道「炎帝者,黃帝之同父母弟也,各有天下之半。黃帝行道而炎帝不聽,故戰於涿鹿之野,血流漂杵」[v]。此說蓋源於《國語》「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賈誼據此推論炎、黃乃兄弟關係,且《國語》記載順序為「黃帝、炎帝」,故認為「黃帝者,炎帝之兄」,「炎帝者,黃帝之同父母弟也」。按照賈誼的說法,炎、黃之戰乃兄弟相爭,戰場位於「涿鹿之野」。這就和《大戴禮記》「(黃帝)以與赤帝戰於版(阪)泉之野」的記載相左,亦與《易傳》不類,「包犧氏沒,神農氏作」,「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孔穎達正義「生炎帝,人身牛首,長於姜水,有聖德,繼無懷之後,本起烈山,或稱烈山氏,在位一百二十年而崩。納奔水氏女,曰聽談,生帝臨魁,次帝承,次帝明,次帝直,次帝釐,次帝哀,次帝揄罔,凡八代及軒轅氏也」。此謂炎、黃之間當為世系時代之更替,而非兄弟關係。
東漢賈逵另作新解,對於《國語》「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的記載,他認為應解作「少典,黃帝、炎帝之先」。較魏晉時唐固、虞翻所言「少典,黃帝、炎帝之父」[vi],賈解為優。韋昭《國語解》即贊成賈逵之說,而且解釋得更清楚,「昭(指韋昭,筆者按)謂神農,三皇也,在黃帝前。黃帝滅炎帝,滅其子孫耳,明非神農可知也。言『生』者,謂二帝本所生出也。《內傳》(《左傳?文公十八年》,筆者按)髙陽、髙辛氏各有才子八人,謂其裔子耳。賈君得之」。可見炎帝、黃帝同血緣但不同世代,並非兄弟關係,此說使《國語》與《易傳》的記載相合,甚確。
又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弗能徵。於是軒轅乃習用幹戈,以徵不享,諸侯鹹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黃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vii]《史記》顯然綜合了《易傳》與《大戴禮記》的史料,對於黃帝的出身及描述,基本轉引自《大戴禮記》;而關於炎、黃關係,則採用《易傳》的興替順序,認為黃帝取代神農氏。而且《禮記?祭法》也將「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viii]置於「黃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之前,亦為相合。在此基礎上,又揉合了《戰國策》的記載「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ix],遂謂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
咀嚼文意,《史記?五帝本紀》所言「神農氏」與「炎帝」實非一人。司馬貞《史記索隱》曰:「『世衰』,謂神農氏後代子孫道德衰薄,非指炎帝之身,即班固所謂『參盧』,皇甫謐所云『帝榆罔』是也。」案司馬貞之說,「炎帝」乃身名,「神農氏」乃代名。孔穎達亦主此說,認為「炎帝身號,神農代號也」,[x]「《史記》稱黃帝伐炎帝之後於阪泉之野」。[xi]其實此說西晉杜預早已言之,《左傳?熹公二十五年》有云:「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黃帝戰於阪泉之兆。』」杜預註:「黃帝與神農之後姜氏戰於阪泉之野,勝之。今得其兆,故以為吉。」《左傳?昭公十七年》又云:「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杜預註:「炎帝,神農氏,姜姓之祖也。亦有火瑞,以火紀事,名百官。」意即炎帝其人為神農氏姜姓始祖。那麼黃帝取代的不是炎帝本人,而是神農氏後代子孫。
但是,此種解釋仍存在問題。考察《史記?五帝本紀》,「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弗能徵」,此當指神農氏後代子孫。又曰「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既然是神農氏後代子孫衰微,「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弗能徵」,如何又說「炎帝欲侵陵諸侯」?若按照杜預等人的解釋,「炎帝」乃身名,則義至扞格。此「炎帝」不可能是神農氏姜姓始祖,又不當為神農氏後代子孫,甚為可疑。且根據前文所引,《戰國策》說「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新書》說炎、黃「戰於涿鹿之野」,《大戴禮記》說赤(即「炎」,上文已證)、黃「戰於版(阪)泉之野」;而《史記》說炎、黃「戰於阪泉之野」,黃帝、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愚謂史遷良史之才,信者傳信,疑者存疑,此處記載,當為備載異說耳。
《逸周書》云:「蚩尤乃逐帝,爭於涿鹿之河,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xii]既然是「蚩尤乃逐帝」而「赤帝大懾」,可見蚩尤所逐之帝就是赤帝,即神農氏後代子孫,《史記?五帝本紀》「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的記載與此相契。「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可見「執蚩尤,殺之於中冀」的主語當是黃帝,且「爭於涿鹿之河」,已說明戰場所在,《史記?五帝本紀》「於是黃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的記載亦與此相合。又《逸周書》有載:「昔阪泉氏用兵無已,誅戰不休,併兼無親。文無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於獨鹿,諸侯畔之,阪泉以亡。」[xiii]「獨鹿」、「涿鹿」,乃一聲之轉。呂思勉先生認為「疑阪泉為神農氏或蚩尤舊號,涿鹿則其新居。蚩尤既滅神農氏,後裔遂襲其位號,故傳者混二人為一,黃帝實只與蚩尤戰,未嘗與神農氏戰也」;「則蚩尤、炎帝一人,阪泉、涿鹿一役,《史記》蓋兼採兩書,而奪『一曰』二字也」。[xiv]此解甚卓,可釋《史記》之疑。
《史記?五帝本紀》所載「炎帝」即「蚩尤」,於《易傳》、《戰國策》、《大戴禮記》諸書,兼採備載,異說兩存,此乃修撰之良則,恰使《史記》更具史料之價值。而對於「炎帝」即「蚩尤」的原因,《史記》闕疑。《路史?禪通紀》注曰:「蚩尤,炎帝之後,恃親強恣,逐帝而自立,簒號炎帝。鄧展謂神農後子孫亦稱炎帝而登封者。」此將蚩尤視作炎帝之後,「簒號炎帝」,以釋《史記》闕疑,則神農氏與蚩尤本同部族,可備一說。又陸德明雲「神農後第八帝曰榆罡。時蚩尤強,與罡爭王,逐榆罡。罡與黃帝合謀,擊殺蚩尤」[xv]。陸氏只說蚩尤與榆罡爭王,而榆罡為「神農後第八帝」。「榆罡」亦作「榆岡」[xvi]、「揄罔」[xvii]。(筆者按:「榆」、「揄」易訛,自不待言;「罡」與「岡」音同義通[xviii],「岡」古體作「岡」,「岡」與「罔」形近易訛,故「榆罡」、「榆岡」、「榆罔」,本指一人)此說與《逸周書?嘗麥》相合,皆認為炎、黃兩部落共戰蚩尤,至於蚩尤是否炎帝後代,則未言及。而《國語?晉語四》「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韋昭《國語解》注「『濟』,當為擠。擠,滅也」此又炎、黃相爭。且《史記?五帝本紀》所載「炎帝」即「蚩尤」,「蚩尤」為什麼可以稱為「炎帝」?陸氏之說就無法解釋了。於是後世學者根據《逸周書》「蚩尤乃逐帝」的記載,推斷蚩尤「逐帝而自立,簒號炎帝」以調停其說;又進一步解釋「簒號炎帝」的原因,認為「蚩尤,炎帝之後」以圓滿其說。可見炎、黃之際,乃部落混戰之秋,亦為劇烈融合之時。這在上古傳說中就表現為紛言淆亂,進而導致史料記載牴牾叢生。後世學者不免強為之解,用以補綴其說。愚謂當是時也,炎帝、黃帝、蚩尤三大部落相互徵伐,並在戰爭中加劇融合,最終形成以黃帝為首的民族共同體,跨越數千年,繁衍生息以至於今,此乃中華文化之源也。
最後想談談炎、黃的出生。前文已論炎、黃同血緣但不同世代,並非兄弟關係。愚以為,炎、黃之出生留有母系氏族社會的痕跡。有史為證,可考其實。關於炎帝的出生,《周易?繫辭下》「包犧氏沒,神農氏作」,孔穎達正義引《帝王世紀》曰「炎帝,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已,有蟜氏女,名曰女登。為少典正妃,遊華山之陽,有神龍首感女登於尚羊,生炎帝」。《初學記》卷九引《帝王世紀》曰「神農氏,姜姓也。母曰姙姒,有喬氏之女,名女登。遊於華陽,有神龍首感女登於尚羊,生炎帝」。《繹史》卷四引《帝王世紀》曰「炎帝,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為少典妃,遊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同一史料,三者所引,互有出入。但是關於神龍首感生炎帝的記載,三者無異。關於黃帝的出生,《周易?繫辭下》「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孔穎達正義引《世紀》曰「黃帝,有熊氏,少典之子,姬姓也。母曰附寶,其先即炎帝母家有蟜氏之女。附寶見大電光繞北鬥樞星,照於郊野,感附寶,孕二十四月而生黃帝於壽丘」。《路史?疏仡紀》曰「黃帝有熊氏,姓公孫,名荼,一曰軒,軒之字曰玄律。小典氏之子,黃精之君也。母吳樞,曰符葆。秘電繞鬥軒而震,二十有四月而生帝於壽丘,故名曰軒」。皆言黃帝乃天上電光繞鬥而感生。由此可見,炎、黃皆出生於知母而不知父的時代。
又據《國語?晉語四》「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為姬,炎帝為姜」,則炎、黃父族為少典,母族為有蟜氏,兩者分別為「姬」姓、「姜」姓之始祖。「姬」、「姜」都從「女」旁,炎、黃當屬母系。
所謂「少典」,其音源應作「昊天」。(一)「少」、「昊」,按王力先生古韻分部,上古韻部皆屬「宵」韻[xix]。關於上古聲紐,「少」屬「書」紐(即「審三」),「昊」屬「匣」紐[xx]。黃侃先生認為「審」紐當入「透」紐[xxi]。至於「匣」紐歸類,各派分法相同。《說文》「饕」從「號聲」或從「刀聲」[xxii],可見「透」、「匣」兩紐可有通轉[xxiii]。故「少」、「昊」上古音本近。(二)據唐作藩《上古音手冊》,「典」,「文」韻「端」紐;「天」,「真」韻「透」紐。「文」、「真」二韻,戴震《聲類表》同屬「殷」部,孔廣森《詩聲類》同歸「辰」類;「端」、「透」二紐,同屬舌頭音,[t]與[t『],音位相近,清、濁之間,通轉更為明顯。故「典」、「天」上古音本通。是故「少典」即「昊天」,《詩》雲「昊天有成命」[xxiv],鄭玄《毛詩箋》曰「昊天,天大號也」。由此可見,上文所言神龍首感生炎帝、天上電光繞鬥而感生黃帝等記載,與《國語》「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並不矛盾,母系氏族社會知母而不知父,故有以「天」為父之現象。
至於「有蟜氏女」,由上文可知,《周易?繫辭下》孔穎達正義引作「任已」、《初學記》卷九引作「姙姒」、《繹史》卷四引作「任姒」。「姙」同「妊」,若作姓用,則又同「任」[xxv]。而「已」,當為「巳」之訛體,「巳」、「姒」,音同而異寫。愚謂「任」、「姒」合音為「日」。「任」屬「侵」韻「日」紐,「姒」屬「之」韻「邪」紐,「任」、「姒」合音為「之」韻「日」紐,遂與「日」字音近。是故「任姒」猶言「日」也。由此可見,炎帝部落存在太陽崇拜,實際上「炎帝」之「炎」也透露了這一信息,《詩》雲「田祖有神,秉畀炎火」[xxvi],毛傳曰「炎火,盛陽也」。
炎帝部落視太陽為始祖之母,因為在古人看來,太陽周而復始,照耀大地,生長萬物,具有「生」的意義。林惠祥《文化人類學》有言「原始時代最引人類驚愕的恐怕無過於晝夜的遞嬗。有些時候他們能夠看得見周圍的物,黑暗一到忽變成一無所見,使他們不得不瞎摸或睡歇。每早太陽將出便有萬道光芒為它前驅,不久便漸升高放出光明照耀大地,日暮它漸沉落,而光亮也跟它漸減少以至於全滅。以此人類的感情自然傾向於這光明的王,發生崇拜的方法,如貢獻以犧牲等」[xxvii]。「任姒」生「炎帝」,即「日」生「帝」,正反映了遠古人類對於太陽的崇拜,同時也起到神化祖先的效果。至於說黃帝之母與炎帝之母皆源於有蟜氏,更可以說明黃帝部落也秉承或具有類似的信仰。
而且「帝」由「日」而來,對「日」的崇拜實為「帝」義的本源。張舜徽先生曾考定「帝」字受義的根源是由「日」字來的[xxviii],條分縷析,洵乃深造有得之論。既然「帝」本源於「日」,那麼上文所揭示的「日」生「帝」的現象,就順理成章了,從而對於「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的說法,也就更容易理解了。
[vi] 韋昭《國語解?晉語四》引賈逵、唐固、虞翻之說。
[viii]《禮記?祭法》,鄭注曰:「厲山氏,炎帝也。起於厲山,或曰『有烈山氏』。」
[x]《左傳?昭公十七年》「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孔穎達正義。
[xi]《左傳?熹公二十五年》「吉,遇黃帝戰於阪泉之兆」孔穎達正義。
[xiv]《呂思勉讀史札記》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7頁。
[xvii]《周易?繫辭下》「包犧氏沒,神農氏作」孔疏引《帝王世紀》。
[xviii]按:《水經注?泿水》引裴淵《廣州記》曰:「城北有尉他墓,墓後有大罡,謂之馬鞍罡。」又《詩經?周南?卷耳》曰:「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可見「罡」、「岡」義通,皆可訓作「山岡」之義。
[xix]唐作藩《上古音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6頁、第47頁。
[xxi]黃侃《文字音韻訓詁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古今聲類表」,第157頁、第158頁。
[xxii]《說文解字?食部》,中華書局,1963年,第108頁。
[xxiii]黃焯《古今聲類通轉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4頁。
[xxv]《漢語大字典?女部》,湖北辭書出版社、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年。
[xxvii]林惠祥《文化人類學》,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版,第227頁。
[xxviii]張舜徽《解釋「帝」字受義的根源答友人問》,張君和選編《張舜徽學術著作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