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熟悉的事物突然出現時,人們會很容易獲得一種溫暖的感覺,因而「他鄉遇故知」會被視為一種典範式的喜悅。閱讀也同樣如此,塞林格和理察·耶茨會讓人觸電般地懷念起喬伊斯在《都柏林人》中剪影式的孤獨,《1Q84》裡青豆拿起《追憶似水年華》時,外表波瀾不驚的斯萬先生隱藏著的對奧黛特的苦戀,宛如靈魂歸來般席捲腦海。這或許也是電影和動漫中常常設置隱藏彩蛋的原因吧。
雖然影片目前的豆瓣評分只8.3,但我所關注的資深推理迷們則大多給出了滿分。因為比起案情和真相,《利刃出鞘》所體現的更多的是一種「情懷」,古典本格的情懷。儘管對於大多數觀眾而言,這或許只是一個劇本殺式的遊戲,甚至還有一些枯燥。而很多評論把重點放在了「人性」上,我想這或許是社會派推理的影響力所導致的。
特別是在這種東野圭吾已形成風潮的環境下,大多數觀眾對於推理文學的了解恐怕都主要來自於東野,社會派的分析思維也自然而然會被搬到這裡。自己仿佛一個看著年幼的孩子在學校晚會上被化妝打扮成花臉丑角的母親,既驕傲於孩子能夠站在聚光燈下的大舞臺,卻又迫切地想向眾人解釋我們家孩子其實長得白白淨淨清爽漂亮。我向來是不願意參與到評論和爭辯之中的,但憋在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追星族們護主心切的那種情緒,大概也能體會到了。
儘管約翰·迪克森·卡爾、範·達因、埃勒裡·奎因、江戶川亂步等推理文學史上的璀璨明星都湧現於古典本格的黃金時代,但把阿加莎·克裡斯蒂視為黃金時代的標誌,我想這絕不過譽。偵探召開全員大會以公布真相的結尾模式、相對獨立環境和有限嫌疑人的「鄉村別墅式」情節模式、暴風雪山莊、敘述性詭計和多重反轉等等我們在推理懸疑劇中再熟悉不過的元素,都始自阿加莎之手。
至於如身份替換這樣的詭計更是被玩出了多種花樣,出其不意卻又情理之中的真相更是她的拿手好戲。她幾乎窮盡了兇手身份的所有可能性,也窮盡了「死者」的所有可能性。在阿加莎的故事中,「眼見為實」一直不是一句真理,每個人在講述真相的時候都會有意去隱藏和篡改部分事實。
在我看來,阿加莎的故事中,一大特徵即毒藥的運用,這與她在一戰期間擔任藥劑師有關。另一大特徵就是她的溫情,這是和社會派截然不同的。儘管金錢和愛情構成了阿加莎故事中的兩大核心動機,阿加莎也毫不掩飾對在金錢面前原形畢露之人的嘲諷,但她並沒有去過多地挖掘人性的黑暗面。她總是偏愛那些真誠且善良的女孩,像對待瓷娃娃一樣想要細心地將她們保護起來。
英美的推理劇一直有向福爾摩斯系列和阿加莎致敬的習慣,阿婆的故事也不斷被改編成舞臺劇、電視劇和電影,在英美可謂是婦孺皆知。除了對中國觀眾而言聲名顯赫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上的慘案》、《無人生還》、《控方證人》之外,還有由赫爾克裡·波洛系列翻拍的《大偵探波洛》,長盛不衰的舞臺劇《捕鼠器》等等。而受阿加莎風格影響的著作和電影也數不勝數,還有許多專門研究阿加莎的書籍,如《阿加莎的毒藥》、《阿加莎秘密筆記》、《阿加莎閱讀攻略》等。
此次的《利刃出鞘》也是一部非常具有阿加莎風格的推理電影,所以當大抵如自己所料的案件真相最終公布時,一股暖意像潰堤的洪水般,從我的心臟蔓延到每一株毛髮,淹沒掉每一個指尖。
想說,
「阿加莎女士,好久不見。」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鄉村別墅式」的場景,有限的嫌疑人和相對獨立的故事環境。偵探作家的人設,讓人聯想起阿加莎筆下的奧利弗太太和安東尼·霍洛維茨所著並向阿加莎致敬的作品《喜鵲謀殺案》。(說起來日劇《掟上今日子的備忘錄》中的須永晝兵衛也是呢。)去世的老哈蘭是整個家族的掌控者,家族成員們都依附於他。而他死後,每一個家族成員都有意在隱瞞著什麼,這不正是阿加莎在《死亡約會》中的設定嗎。
每個人都在偵探面前隱瞞著部分證詞,可在他們閃爍的言辭中總是出現惹人注意的地方。這不僅是《五隻小豬》(《啤酒謀殺案》)的主旨,也是阿加莎筆下的大偵探赫爾克裡·波洛在辦案過程中常常動用「小小灰色細胞」的地方。匿名巨額聘請調查有如《赫爾克裡·波洛的豐功偉績》中的設置,影片視點的選擇也很容易讓人想起阿加莎的成名作《羅傑疑案》,而類似於心理暗示的「操縱」也正是《ABC謀殺案》中的設定。
嗎啡更是阿婆作品中的常客之一,如《H莊園的午餐》、《高爾夫球場命案》、《山胡桃大街謀殺案》等。善良的護工或秘書更是阿婆喜歡的設定,因而對於熟悉古典推理的觀眾而言遺囑的改變完全在情理之中,善良而真誠的女孩一定會得到最好的保護。猜測到部分真相的角色必然成為第二起命案的犧牲者,這也是阿婆慣用的推動故事情節的手段。和善良相對應,阿加莎總是相信有本性冷血而邪惡之人存在的,並且相信對人性的預言。
《帷幕》、《長夜》都是如此,她筆下的馬普爾小姐更是擅長於對人性的觀察進行案件分析。阿加莎總是堅定地相信著人性的善惡之分,儘管她總把邪惡安排在男性身上。突如其來而又合情合理並和前文細節相呼應的真相是最具有阿婆風格的地方,也是最令人懷念的感覺。另一個懷念的感覺就是不出意料溫情的結局。
不難想像把這樣一個故事交到社會派作家或者日系導演手中,結局會是多麼讓人背脊發涼(例如《Legal high》的德松醬油篇),許多觀眾也正是受此影響而鼓吹結局的「陰謀論」。我想這或許佐證了古典本格榮光的褪色,因為這樣的結局在古典本格中是絕不會引起爭論的。而電影中被稱為「反阿加莎」的元素,比較明顯地體現在真相公布的模式上。故意地解散大會而選擇小房間對峙,以及在揭示真相之前險些犯錯的偵探。
《利刃出鞘》可以說是一部有點粉絲向的電影,對於推理迷特別是喜歡古典本格的觀眾而言是一次溫馨的懷舊,也是對阿加莎女士的一次懷念,就此而言,它是意義非凡的。它是足以令人熱淚盈眶的。
或許是社會派看待世界時總是帶著陰鬱,也或許是新本格以來敘述性詭計的精細化和泛濫化,以及島田老師以來對「奇想天動」的推崇,讀者和觀眾們更偏愛於「人性記錄」、多重反轉和宏大詭計。在這樣的情況下,依靠詭計支撐、情節相對簡單的古典本格似乎已經難以打動大眾了,甚至還會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指責。
不過,大眾又與我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