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寓言是莊子及其後學思想之主要表達載體,《莊子·寓言》開首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即謂「寄寓之言,十居其九」,究其原由,《莊子·天下》解釋云:「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寓言為廣。」意為天下黑暗而汙濁,莊子不能用正正經經的、堂皇正大的言語與世人坐而論道,只好借他者婉轉含蓄地寄託心思、表達己見、流露好惡,並示人、教人。
這裡的「他者」首先並主要是魚、鳥、馬、猴子、牛、螳螂、蟬、黃雀、蝴蝶等動物,之後才是列子、堯、許由、孔子、顏子的姍姍來遲。動物中,莊子對魚(相忘於江湖的快樂逍遙魚)和鳥(深諳不死之道的意怠智慧鳥)心儀無限、偏愛有加,將它們喻為自由與智慧的化身,作為理想人格追求。
《莊子》的開篇《逍遙遊》即以耐人尋味的鯤鵬寓言對「逍遙遊」的哲理作了生動形象的表述,通過對鯤的「大」與「化」的表述,寄寓自己的理想人格追求。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遊於北冥的鯤雖大,但它並沒有遊於濠水中的相忘於江湖的魚那般的優遊自在,它似乎很不滿意自己的現狀,於是要「化」,「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
」一個是「大」,一個是「化」。鯤是大的,大到不知其幾千裡;鵬也是大的,它的背不知其幾千裡。那麼,在這個鯤鵬寓言中,「大」的意義何在呢?乃蓄積。沒有足夠的蓄積,是不足以成其大的,也不足以和大的東西相配合。「適莽蒼者,三湌而反,腹猶果然;適百裡者,宿舂糧;適千裡者,三月聚糧」。(《莊子·逍遙遊》)其所適不同,其所聚也就不同。換言之,其所聚不同,其所適也就不同。就像水的深淺,淺水只能負起小舟,要負起大舟,則非深水不可。這就是莊子說的:「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莊子·逍遙遊》)蓄積是一種準備,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而進行的準備。鯤的蓄積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化」,鯤可以化作大鳥——鵬,因此可以高舉,可以上升。高舉或者上升是鯤所不能實現的,因此它需要化為異類。但惟有大,才可以化,所謂的「大而化之」,小是不能化的,小的東西只能固守自己的界限。看看莊子筆下的小鳥吧。面對大鵬的「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它們在想些什麼呢?「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兒已矣,奚以之九萬裡而南為?」或者「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莊子·逍遙遊》)由於小,蜩與學鳩或者斥鴳只能局限於自己的世界,翱翔蓬蒿之間。「翱翔」的說法是極富有諷刺意味的,不過卻正適合小鳥們的心態。它們奇怪於大鵬的一飛沖天,或者「去以六月息者也」,以它們自己的眼光來看,那可是無用的費力之舉。
儘管在《莊子》的「大小之辨」中,大與小並無不同,大亦小,小亦大,但在這個寓言中,莊子顯然是褒大貶小的,大鵬的出場,在某種意義上講是為了顯示小鳥們的無知和局限,這種無知和局限表現在坐井觀天式的盲目的自得,或者管錐天地式的淺薄的鄙陋。小物之所以為小,乃是因為執著於自己,並以為是最後的真理,所謂的冥頑不化。而鯤的「化」為鵬,正是對自己的一種超越。「化」是一種象徵,一種遺忘和喪失自己的象徵,「化」具有超乎形體之變的意義。「化」所代表的是「我」的消失——沒有一個一成不變的我,有的只是宇宙大化。在這個意義上,「化」也就如《齊物論》中所說的「吾喪我」。忘記了外物,還可以剩下一個自己。如果是忘記了自己呢?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自己,外物自然不足為累。

自我的喪失給人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和新的感覺,人世間的功名利祿等都失去了寄放之地,人就會像大鵬一樣高舉和上升,達到「九萬裡」的天際。當然,這樣高舉和上升的並不包括人的身體,而僅僅是人的心靈。心靈高舉和上升了,人的身體卻仍然留在濁重的人世間,這是有著形體的人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宿命。但虛的心靈卻可以無翼而飛。這樣,我們或許可以發現鯤鵬寓言中的另一個意義,與形體和心靈有關的意義。
生活在北冥中的鯤象徵著形體,而高飛的大鵬意喻心靈,鯤的形體是一種拖累,又生活在千裡冰封的北冥,因此不能高舉和上升,這是鯤無法擺脫的命運,它顯然沒有生活在濠水中的相忘於江湖的魚那般優遊自在,就好像人世間的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對人的束縛一樣。因此鯤要化為鵬,而能夠化為鵬的只是鯤的心,在莊子的筆下,鯤之大不僅不構成滯重,反而是心之高舉和上升之所資——眼界、境界。大鵬高舉、上升、飛翔到天際,然後降落到南冥,一個與北冥相比相對優遊自在的地方,如同人的心靈離開形體作逍遙遊。
然而,莊子指出,無論是展翅高飛的大鵬,還是乘風破浪的大舟,無論是對世人毀譽無動於衷的宋榮子,還是御風而行的列子,他(它)們較之一般的事物和世人,可謂是鳳毛麟角了,「未數數然也」。然而「猶有所待」,大鵬「培風」才能翱翔,大舟靠著積水之深才能航行;宋榮子「定於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莊子·逍遙遊》)而列子之遊,雖免於行,然尚有待於風,因此都還算不上是真正的逍遙遊。那麼在莊子的心中,什麼才是真正的逍遙遊呢?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無所不忘、無有所待地因循自然之道以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