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人,似一顆流星,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不留一絲光彩,從天際划過。
他是我中學時期見過最聰明而奇特的同學。解析幾何,老師有一種題解,他或許能琢磨出幾種算式。大考小考,數理化幾門功課,他幾乎是年級第一,極少掉落第三。七七年冬,他作為又紅又專的唯一在校生,被學校推薦去參加了高考。他的成績,未達上他自己和老師想要的結果——一所好大學。他不甘心,老師也不甘心。他就繼續地趴在他的課桌上,圓他的「哥德巴赫猜想」。
他叫侯生。也許是他的名字取得不好,如同秦皇時那個侯生轉世,生有逃避的劣根性,導致「焚書坑儒」,坑害了天下讀書人。初中,我與他同桌几年,算是摯友。我家裡幾間屋幾扇窗,大門朝哪兒開,我都對他說,像是敞開在地裡的莊稼,清清楚楚。可一說到他的家境時,他的眼睛總是躲著我,帶有一種不可昭世的逃避,生怕被我窺探了他的秘密。他越不說,我越想揭開他。就常常地瞪著他那學習起來旁若無人的樣子瞎想,是繼子,還是無父無母?要麼是他家遭遇了什麼變故?我猜測了三年,他也逃避了三年。
不過,從他穿的衣,帶的菜,我能感覺得到他的境況不是很好。他腳上穿的鞋,是一雙粗糙的四塊瓦的土布鞋,鞋的底邊也時常地被絆出邊邊角角,卻很少調換。課間時,他會躲得遠遠的,將鞋脫下,用手扯去露出的邊角或用鉛筆刀將邊角塞進,修復得也算整齊。他很少參加課間自由活動,連走路也規規矩矩,一臉的正統。他胸口左側上衣口袋裡,總是掛著一支黑色新農村水筆。那是他的鐘愛之物,也極少離身,更不肯借給同學使用。
我和他都是走讀生,中午留校。中餐,飯堂的鈴聲響過一陣又一陣,他仍就是坐在教室裡,看他的書或做些功課。好像那鈴聲與他毫無瓜葛。過上一會,我從食堂打完飯回來,教室裡空空蕩蕩,就剩下他一人坐在那兒。他一手拿根熟山芋,就著鹹菜,邊啃邊嚼,帶皮呑下;一手卻不停地在紙上寫寫劃劃,時而擱筆停思,時而動筆疾書。一瓶鹹白菜,揭開蓋,擺在桌上。有時鹹菜生毛了,他也不捨得扔掉。偶爾,也能見到他到食堂裡打些飯來,但碗裡總是淺底地蓋著幾兩米飯。也許是生活艱難,肚囊空空,時常地忽然就臉色蒼白,伏在桌上。有時,時間久了,我見他未去食堂打飯,就特地把米飯多打點,把碗壓得實實的,端到教室裡。裝著不在意地樣子說上一句,「打多了,老同學帶銷點?」他抬頭看看我,也輕聲地回上一句,「吃過了。」仍埋頭在書本裡。他桌前,幾張破舊的毛邊紙上,看不到一處空白,但能清淅地見到那墨跡的工工整整,清清爽爽。這時,我就從他桌戽裡拿出他的大鐵碗,強行地分些飯去。他也不再客氣,淡淡地笑著,說上一句,「又吃你的」,便接過我手中的飯碗,邊扒飯,眼睛邊盯在書本上。
初中三年,我的文科還算馬馬虎虎。可一旦遇上數理化思考題和複雜的綜合題,就如同背若懸刺,抓不著,拽不去,常常放呆,愁咬筆端。也許是虛榮心作怪,每次考試,我總是偷偷地拿眼角去瞟瞟侯生的試卷,還假裝一本正經,不讓老師發現。他倒也心領神會,將早早做完的試卷移到課桌的左上角,並故意地把胳膊移開。我也不會照搬照抄,有意識地出些差錯。現在想來,倒覺慚愧,數理化的功底,也就這麼被荒廢了。可是,在那個「交白卷」和推薦上大學的年代,寒門子弟學習的好壞,又有何用,還不是回家種地?
那年冬天,初中快畢業時,侯生去了趟我家。他見我有獨自的房間,獨自的床和獨自的書桌,有塊獨自的學習天地,好生欣慕。「你的命真好,有這麼好的條件!」他的眼神告訴我,我猶如生活在天堂。爾後,他說出了幾年來我想知道的他的秘密。
侯生一家八口,弟妹六人,一個挨著一個,如同梯檔,他是老大。母親是個半殘人,父親也是個畫地為牢的老實人。人多,糧少,日子過得苦巴。就連貓兒狗兒也懶得上門,嫌他家窮。兩間半草屋,就像是個茅廁棚,雞都能飛過。他父母在莊子上也不受人待見,還常常地被人欺負。他是他家唯一讀書人。他的學雜費,也是他起早貪晚撿破爛換來的零錢。好在,他學習出色,助學金得的多,不愁筆墨紙張買不上,偶爾還能兌換幾斤菜飯票,湊合日子。
終於,我明白了:是家道貧寒,讓他窮極生卑。那晚,母親像對待貴客似的,做了一碗麵和煎了兩個雞蛋。我送他一本筆記本,作為留念。我倆躺在床上,他顯得異常地興奮,話也比在校時多了起來。談著人生,說著未來。他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將來在大隊裡當個民辦教師,做個受人尊重的人,也讓他的父母受人尊重。那年月,農村的孩子能當個民辦教師,那是天大的光榮。我說,「你一定行!」他的文化,他的板書,在初中時就鳳毛麟角。學校的黑板報上,也總是常常地見到他那像字帖的宋體。說到高興時,他下了床,拿起桌子上的長笛,輕擺身姿,吹了一首《我的祖國》,笛聲激昂。這時,他完全地放鬆下來,沉浸在自我裡,陶醉在笛聲中。宛若,我與他同桌三年,才真正地識得他這個侯生。
七七年,校園迎來了渴望已久的春天——高考恢復了。我與侯生在同一所高中讀書,也是同一個班級。當然,我倆又成了同桌。沉寂多年的晚間教室,也夜夜亮起了汽油燈。我的家,離學校遠些,便在學校住了下來。侯生家,離學校近些,仍是走讀。晚自習,他幾乎是不從中斷。一個人獨坐在角落裡,不論班上發生什麼動靜,他頭也不抬,心無旁鶩,孜孜不倦的溫習。他把時間掐在書本裡,一點一滴的消化,一頁一頁的分開。很晚,他才回去。他說,「在學校,能靜下心來。」他的成績,像插上了翅膀,突飛猛進。他成了班上學習委員,而我卻漸漸地掉落成差等生。
他對數學,有著特奇的敏感。課堂上,老師好半天才可解析的試題,他用幾分鐘就能簡捷地說出路徑。有時,老師對那些複雜的難題,講解起來,寫滿了整塊黑板,還不見未知的結果。學生也是越聽越糊塗。下課了,老師感慨而去,邊走邊說,「侯生,你來下。」在老師房間裡,侯生儼然似個學者,與老師交流著討論著,尋找出最簡單最明了的辦法。留下的稿紙,一疊又一疊,似夢的底片,記錄下他的思考與天賦。那時,考試的各種試卷,也是由老師自己動手,自己出題,那是老師的心血結晶和知識積累。那像現在,市面上網絡上比比皆是。他,也經常地被老師叫去,如同從前的伺讀,刻題印卷。高一下半年,他便做起年級數學課代表,也常常地幫助老師批改作業或批閱試卷。他成了年級上被公認的尖子生。倘若有哪次考試,他不是年級第一,就會懊惱幾天。甚至,還無端地用手指重擊課桌,來懲戒自己。這年,他在地區奧數競賽中嶄露頭角,一舉奪獎。
亦然是,物有聚類,人有群分。時間長了,再加上考高的誘惑力與功利性,成績好的同學與成績差的同學,久而久之,也就有意或無意的拉開了間距。我與侯生的關係也似乎在發生變化,好像兩人之間貼上了一層窗戶紙,敞而不亮,少了初中時的那種親切與無間。我向他求教問題時,他也少了熱心耐心,能敷衍的也就敷衍。或者,乾脆地給出答案。有時,我問得多了,他就會來上一句,「你不曉得自己看啊?」像是秋天的雷聲,劈頭蓋臉。考試時,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將做好的試卷移到課桌的左上角,而是,不是用胳膊遮著,就是將試卷折起,生怕被我偷看。也許,他覺得對我的幫助,是「爛泥巴糊不上牆」,白耗了他的功夫。也許,他是怕我有了進步,擋了他的前程。在他心中,上大學,幾近痴狂。
然而,他越是想實現夢想,夢想卻是與他擦肩而去。七七年高考放榜後,他的成績與他的實績有些距離。他覺得失了水準,傷了自尊,陰鬱的臉上,整天的裝著心思。不多久,校園裡就傳開了關於侯生參加高考的閒言碎語。
「他不是徹啊,怎麼也沒考上大學?」
「他在這裡是尖子,出了門,就狗屁喲!」
「他能衝線,也確實厲害。不過,他應該走。萬一今年考不上,那可後悔呀!」
一時間,冷嘲,熱諷,嘆惜,一起向他壓來。人言就像毒瘤,落在誰的身上,都是一座山,更何況他還是可塑期的同學青年。漸漸地,本就寡言少語的他,就更加地變得沉默不語。常常地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對著書本,久久發呆。或是對著窗外,收不回眼神。同學們也與他有了疏遠,很少有人與他說話。老師也似乎對他冷淡起來,不再叫他批改作業,或在課堂上提起他的名字。仿佛,他從神堂上摔了下來,已不再是那個被公認的佼佼者。終於,有一天,他病了,有六七天沒來上課。幾天後,當我在課堂上見到他的時候,他人明顯地消瘦,精神也有些萎靡。高考前的日子,他的眼神,有時出現恍惚,有時出現緊張,不敢正眼視人。整天的不笑,不語,一人獨處。連走路,他也是一個人獨來獨去,走在角落裡。有時,晚自習,也不見了他的蹤影。他的學習成績也在慢慢地退步。有些同學就在背後議論,「侯生的腦子可能是出問題了。」當年高考,他名落孫山。
高中畢業後,我當了兵。過了幾年,我從部隊回來。想起這位老同學,就去看他。他家還是兩間半草屋。可侯生,在高中畢業後的第三年就死了。是秋天,掉到他家門前的河溝裡淹死的。那年,他才二十二歲。他被人打撈上岸時,上衣口袋上,還掛著一支新農村水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