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我曾作小文《曾文正公不傳之秘——湘軍北鬥旗》,簡要記錄過往接觸到的幾幅鹹豐、同治年間紫光閣戰圖,並就內中戰旗的北鬥隱跡,做了簡略介紹。有海內外友人期許,希望我深入考證。去年七月,籌備紀錄片《北鬥無國界》®第三集劇本之際,仰賴兩位華裔前輩指點,我有幸目睹海外藏家上世紀八十年代收錄的該系列國寶三件,百感交集。
近日得空,遂再深一層,講講紫光閣百年之殤,並結合紫禁城鮮為人知的五龍捧聖大旗杆,進一步解釋「北鬥旗」脈絡,請前輩、友人過目。得勝靈纛
彼時,從事古籍雕版買賣的日本書商碰巧看到這篇小文,遂託上海友人問我一件東西的來歷。友人傳給我一張翻拍照片,類似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PrincetonUniversity Library)珍本編號1722.686,《唐土名勝圖會》尊藏紫光閣得勝靈纛(音同道,古時指軍中大旗)之圖。[1]
注[1]:《唐土名勝圖會》由岡田玉山等刻繪,刊於日本文化三年,即嘉慶十年(1805)左右,在繪製過程中,浮世繪畫師岡熊嶽、大原東野參考了大量明、清書籍插圖,是日本民間對大清社會百態詳盡記錄。
附圖一:尊藏紫光閣得勝靈纛之圖——岡田玉山等刻繪:《唐土名勝圖會》卷之二頁三十五,約刊於日本文化三年,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藏。
我附圖回覆:抄書抄錯了!
附圖二:(清)允祿、蔣溥等纂修:《皇朝禮器圖式》卷十七頁九,乾隆時期(武英殿)刊本,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附圖三:(清)允祿、蔣溥等纂修:《皇朝禮器圖式》卷十七頁十一,乾隆時期(武英殿)刊本,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這個答案顯然沒能讓人滿意,後來他追問,目前中國有實物?我轉告友人,很遺憾,沒有徵得藏家第三代允許之前,這件紫光閣至寶去向,實在不便公開。
如果你對此有興趣,不妨聽我講講,一條文物線索為什麼能值900萬日元!
北鬥旗
探尋紫光閣尊藏得勝靈纛,有一個先決條件——我對北鬥旗的興趣。從時間上講,緣起十年前,杭州六和塔之旅。
當時我在上海,業餘時間創作懸疑類小說《北鬥隱跡》,出於構思情節需要,五一勞動節期間,我帶女兒去拜望六和塔真武石碑。不巧正趕上六和塔大修,石碑所在處封閉,徵得工作人員同意後,我入內拍了兩段視頻。石碑保存條件並不好,加上光線因素,畫面比較模糊,但當切身感受石碑那種斑駁滄桑,尤其核實這面旗幟上小點的狀貌,與猜測全然一致——北鬥七星,我不禁感慨萬千,亦由此與真武大帝結緣。此後十年間,陸續經手、觀摩六十餘件真武文物,這也是我作文《南坪石像小記》初衷。
下面這張照片是2011年我在六和塔陳列室所拍。
附圖四:六和塔真武石碑,萬曆丙戌(1586年)
有明一朝,南方、北方、中部玄武造像或存些許差別,不過從神(水將)所執皂纛玄旗,風格基本一致。
附圖五:執皂旗侍從——撰人不詳,《大明玄天上帝瑞應圖錄》,明永樂時期,《正統道藏》洞神部記傳類,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永樂十一年八月十七日光中四現聖像,前有一神捧劍導引,後一神執皂(同皂)旗侍從。
與宋元之際,玄武大帝整體形象一脈相承。(真武上帝,舊稱玄武大帝)
附圖六:Xuan Wu - Lord of the North Sky Quadran. 玄武大帝(北極佑聖真君),絹本,設色,立軸,縱71釐米,橫47釐米。俄羅斯埃爾米塔日博物館(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藏。
這與清代紫光閣尊藏得勝靈纛有何淵源?
請讓我先從紫光閣歷史講起。
紫光閣
紫光閣坐落於中南海西側,據公開資料,始建於明朝正德年間,是明、清兩朝試武舉、觀騎射之所在。但細究「紫光」命名由來,實則無從可考,今人所引據「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則,弘誕彌光」,單薄不足信。
附圖七:紫光閣試武進士——岡田玉山等刻繪:《唐土名勝圖會》卷之二頁三十四, 約刊於日本文化三年(時值嘉慶十年,1805),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藏。
另考成書於享保四年(即康熙五十八年,1719),由平住専庵編撰、橘守國插畫的《唐土訓蒙圖匯》,雖與《唐土名勝圖會》一脈,亦是對中土的詳盡描繪,但未見紫光閣隻言片語,可見彼時並無甚影響。
究其原委,皆因乾隆「十全武功」,紫光閣方才聲名赫赫。
附圖八:(清)姚文瀚繪,《紫光閣賜宴圖》卷(局部),絹本,設色,縱45.7釐米,橫486.5釐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為彰顯乾隆「武功」,宮廷畫家與效力清廷的歐洲傳教士畫師合作,創作了一系列戰役畫,該主題戰役畫經由法國巴黎的畫家們協同,效仿雕刻師格奧爾格·菲利普·盧根達斯(Georg Philipp Rugendas)風格,做成銅版後印制傳播。
附圖九:《平定臺灣戰圖·清音閣演戲圖》,縱50釐米,橫86.7釐米,銅版畫。
柏林國家圖書館——普魯士文化遺產基金會藏。
紫光閣可謂大清興衰見證者,親歷光緒年間庚子事變,成為八國聯軍司令部。
大家看當時北京城分界址全圖。
附圖十:《京城各國暫分界址全圖》,縱67釐米,橫54釐米。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美國康奈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有一張知名攝影師黎芳(Lai Fong)1879年左右作品,收錄於《黎芳北京攝影集》。(Album of photographsof Peking and its environs)
附圖十一:AUDIENCE HALL: PEKIN——Lai Fong, 「Album of photographs of Pekingand its environs」, No. 857, Cornell University.
乾隆時期,紫光閣兩度修繕,乾隆效仿漢光武帝雲臺、唐太宗凌煙閣,展陳功臣畫像、戰役繪圖、槍炮器械,其銘功紀勳、鞏固皇權的意圖昭然,蓋謂「此誠曠古未有之績,彼麟閣、雲臺不可以同日語者也」。[2]
注[2]:(清)朱彝尊:《日下舊聞考》卷二十四頁326,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麟閣指漢宣帝麒麟閣,與雲臺、凌煙閣功能一致。
附圖十二:凌煙閣,(明)程大約編:《程氏墨苑》第四卷輿圖下頁二十一,明萬曆三十三年滋蘭堂刊本,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
附圖十二:雲臺,(明)程大約編:《程氏墨苑》第六卷人官下頁三十一,明萬曆三十三年滋蘭堂刊本,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
很難想像,沒有「十全武功」加持的乾隆皇帝,光環幾許?作為其宣揚武略之象徵,紫光閣意義非凡,但有一個問題令人好奇,當時紫光閣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唐土名勝圖會》作者岡田玉山稱得上旁觀者清——尊藏得勝靈纛。
諸位請看乾隆年間,郎世寧、安德義等繪製的《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系列之《郊勞回部成功諸將士》。
附圖十三:郎世寧、安德義等繪,《郊勞回部成功諸將士》,縱51.5 釐米,橫89.5 釐米,銅版畫。柏林國家圖書館——普魯士文化遺產基金會藏。
此系列繪圖版本眾多,流傳甚廣,比如大英博物館(The British Museum)收藏編號為1938,0129,0.17的《郊勞回部成功諸將士》。
附圖十四:郎世寧、安德義等繪,《郊勞回部成功諸將士》,縱51釐米,橫89釐米,大英博物館藏。
圖中配乾隆皇帝御製詩文「京縣郊南親勞軍,圈壇陳纛謝成勳,出師本意聊嘗試,奏凱今朝備禮文,釋甲弢弓罷徵伐,論功行賞榮忠勤,郲前抱見詢經曆,一瞬五年戚以欣,同心萬裡那睽違,畢竟歡言賦採薇,勇將歸來兼福將,黻衣著得解戎衣,漫稱偃武修文日,恐即嬉文恬武機,飲至寧誇暢和樂,持盈益勵慎幾微。庚辰仲春下瀚作御筆」。
另據丁觀鵬等著色的該系列彩色繪本,記郊勞臺「京縣郊南親勞軍,圜壇陳纛謝成勳」。美國國家亞洲藝術博物館(Sackler Gallery,the Smithsonian's 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藏,登記號FSC-GR-600的Les conquetes de l』empereur de la chine御製詩文更清晰。
附圖十五:Les conquetes de l』empereur de la chine, Sackler Gallery, theSmithsonian's 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
從傳播效果上講,乾隆皇帝確實藉此達到了目的——震懾海內。
但為何纛旗插圖只是面子,背後另有隱情?仔細品味乾隆二十六年、四十一年,乾隆皇帝為紀念尊藏得勝靈纛於紫光閣所作同名詩,或可一窺端倪。
乾隆二十六年
《尊藏得勝靈纛於紫光閣詩以紀事》
乾隆二十六年(1761),回疆平定,紫光閣修繕一新,是年正月初二,皇帝御製《尊藏得勝靈纛於紫光閣詩以紀事》。
附圖十六:《凱宴成功諸將士》,縱52 釐米,橫90.3 釐米,銅版畫。柏林國家圖書館——普魯士文化遺產基金會藏。
即尊藏紫光閣得勝靈纛之圖所附釋文:
亭鄣靖金牙威宣載旆燧烽銷洱海德表結旌
爰開高閣以圖形並弆
靈斿為守器原夫一麾臨閫外彌文不侈
禡禨七宿炳
壇中壯志初傳鐃鼓方過祁連而壓陣千山風鶴騰
聲更驅疏屬以揮軍百部沙蟲掃跡昔也緬李
程刀鬥遜是森羅今焉輝褒鄂弓刀逾其英特。
彼龍堆邈矣詎惟銅柱齊標而虎紐累然合與
金符同譜從此電霜生色匪徒充武庫之儲還將日月承華
庶永隸奉常之掌
麟閣圖形例紫光大師
靈纛並尊藏招搖伊古資
神佑功績從今紀太常信是元戎篤忠悃肯忘群
力效疆場持盈知足懷
乾貺敢復佳兵恃盛強。
這裡有必要介紹「招搖伊古資神佑,功績從今紀太常」。
漢、唐時期,招搖一度與兵佔緊密相關,《史記》、《開元佔經》均有清晰記述。需要著重澄清一點,「招搖」原義並非乾隆此詩所指北鬥七星(或搖光),實為誤解《禮記·曲禮上》原文,當系孔穎達疏漏,後世遂約定俗成,此處暫不展開。[3]
注[3]:紀錄片《北鬥無國界》®有詳盡資料證實。
其次,簡要講一講華夏歷史上最重要的旗幟——太常。
太常
附圖十七:紀績太常圖——(清)孫家鼐等編:《欽定書經圖說》卷四十五頁二,清光緒三十一年內府刊本,德國科學基金會藏。
按照繪製日月五星、日月七星之區別,太常圖大致有二。
附圖十八:君牙太常圖——(明)吳繼仕編:《七經圖》書經圖,尚書二十七,明萬曆時期刊本,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附圖十九:太常——(明)胡廣等奉敕編:《書傳大全》書傳大全圖頁二十二,明正統時期內府刊本。
太常圖在什麼地方使用?滷簿。
附圖二十:《滷簿玉輅圖》(局部),絹本、設色,縱26.6 釐米,橫209.6 釐米。遼寧省博物館藏。
附圖二十一:五輅——明(佚名),《入蹕圖》(局部),絹本、設色,縱92.1釐米,橫3003.6釐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附圖二十二:象輅——明(佚名),《入蹕圖》(局部),絹本、設色,縱92.1釐米,橫3003.6釐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附圖二十三:大輅——(明)胡廣等奉敕編:《書傳大全》書傳大全圖頁二十四,明正統時期內府刊本。
附圖二十四:皇帝滷簿玉輅圖——(清)崑岡等奉敕撰:《欽定大清會典圖》卷七十七頁十一,清光緒時期刊本,柏林國家圖書館藏。
明、清之際,太常圖傳承清晰可循,但篇幅所限,相關文字內容不細述,箇中「北鬥」源頭考,詳見《北鬥無國界》®專業解讀。
那麼「招搖伊古資神佑,功績從今紀太常」是否暗示「麟閣圖形例紫光;大師靈纛並尊藏」的靈纛制式,暗藏北鬥?
諸位不妨繼續看。
乾隆四十一年
《尊藏得勝靈纛於紫光閣詩以紀事》
乾隆四十一年(1776),金川平定,紫光閣擴建完成,乾隆皇帝再作《尊藏得勝靈纛於紫光閣詩以紀事》。
師中麾督劘旌,軍勝壯風雲之色;徼外績成偃伯,兵銷騰日月之光。郊臺既列拜以告勳,紫閣遂尊藏而志武。溯自虎符申命,壁壘新而一將宣勞;因之貔旅同心,弓刀利而八旗鼓勇。應指揮以破險,鹹勵赳赳桓桓;運鈐略以出奇,仍合堂堂正正。艱辛百戰,先登則蟻聚就殲;摩蕩七斿,並舉則鷹揚奮擊。顧壁間之圖畫,建牙稱是英姿;振地角之鼓鉦,展旆知其勇號。韜函媲昔,與西陲珠飾以交輝;櫜戢從今,葉北鬥玉衡而永定。郊臺武定叩蒼穹,陳列靈旒凱禮雄。宣力勤勞資眾將,坐謀籌畫賴元戎。建時吉氣佔剛日,豎處軍祥符勝風。例以伊犁及回部,尊藏高閣紀成功。
附圖二十五:法國人艾啟蒙、賀清泰等繪,《收復小金川》,縱50.5釐米,橫 86.5釐米,銅版畫。柏林國家圖書館——普魯士文化遺產基金會藏。
二百多年前,川西邊陲歷史性勝利,奠定中國如今疆土。[4]
注[4]:西方學者在《北鬥無國界》®中,提到同年發表的《獨立宣言》。
年逾花甲的乾隆皇帝寫下「櫜戢從今,葉北鬥玉衡而永定」,比對乾隆二十六年所作「招搖伊古資神佑,功績從今紀太常」,可見其對北鬥的認知,連貫且深刻。[5]
注[5]:這兩首詩內涵豐富,其所涉之禡祭,小文不展開。另,纛旗、旌旗、靈旗、幡等形制各異,此篇暫不細述。
有必要簡要解釋「玉衡」一詞,歷代莫衷一是。漢唐至今,大體演化為兩層意思:一則與北鬥「魁四星」相對,乾隆所指玉衡,當取北鬥「杓三星」之意;二謂「璇璣玉衡」,即渾儀之名,玉衡指窺管。
玉衡
附圖二十六:(西漢)司馬遷撰:《史記·天宮書》頁二,南宋建安黃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藏。
除唐代司馬貞《索隱》取「杓三星」外,各家皆有所指,未有定論。
附圖二十七:璇璣玉衡——(唐)瞿曇悉達等撰:《開元佔經》序,中國(臺灣)國立中央圖書館藏。
《開元佔經》序中並未指明「玉衡」究竟何意,從現存公開文獻考證,實難釐定。
附圖二十八:璇璣玉衡圖——(元)陳元靚編:《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前集天文類,元至順年間西園精舍刊本,日本內閣文庫藏。
宋、元之際,此書在民間影響頗廣,是對璇璣、玉衡的主流解釋。
附圖二十九:璇璣玉衡圖——(明)胡廣等奉敕編:《書傳大全》書傳大全圖頁九,明正統時期內府刊本。
該版本延續《事林廣記》之扼要。
附圖三十:璣衡圖——(明)吳繼仕編:《七經圖》書經圖尚書頁九,明萬曆時期刊本,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與上述如出一轍。
亦影響日本對璇璣玉衡的理解。
附圖三十一:璇璣玉衡——馬場信武,《初學天文指南鈔》卷之一,大坂:鳴井茂兵衛,寳永三丙戌年(1706),京都大學理學研究科數學教室藏。
明末清初,西學東漸,諸多西洋儀器的出現,璇璣玉衡幾成擺設。
附圖三十二:御製璇璣撫辰儀——(清)允祿.蔣溥等纂修:《皇朝禮器圖式》卷三頁二十五,清乾隆時期武英殿刊本(約1759-1766年),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尚書·舜典》所言「璇璣玉衡以齊七政」,屢被提及,此處只說璇璣,不提玉衡,蓋因實難定奪。
葉北鬥而永定
乾隆皇帝為什麼認為北鬥具備如此神奇能力?這恰好呼應開篇之問,真武大帝皂纛玄旗與紫光閣得勝靈纛有何淵源?
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講一講紫禁城頗具傳奇色彩的五龍捧聖大旗杆!
附圖三十三:Forbidden City from Coal Hill(1918 to 1919)——Sidney D. Gamble photographs. 306A_1751. Duke University Library.
上面這張紫禁城全景照片,或許還不夠直觀,但換一個角度,從儲秀宮一隅(規天矩地),抬頭可見五龍捧聖大旗杆。[6]
附圖三十四:Courtyard(1924to 1927) ——Sidney D. Gamble photographs. 553A_3205. Duke University Library.
注[6]:此照片由故宮博物院前任院長單霽翔披露。詳見單霽翔:《故宮藏影——西洋鏡裡的皇家建築》,2014,故宮出版社。
五龍捧聖大旗杆何時設立、更換幾次、何時消失,目前均不可考,可謂「來無影、去無蹤」,連為什麼取名「五龍捧聖」都罕有人考,只知其曾位於紫禁城中軸線上唯一的宗教建築——欽安殿。[7]
注[7]:此事有待兩岸故宮的通力協作。取名由來可見《玄天上帝啟聖錄》卷一《五龍捧聖》篇。「帝身長九尺,面如滿月,龍眉鳳目,紺發美髯,顏如冰清。頭頂九炁玉冠,身披松蘿之服,跣足拱手,立於紫霄峰上。須臾,五炁龍君捧擁,駕雲而升,至大頂天柱峰乃止。時有五真,偕群仙降於帝前,導從甚盛,非凡見聞。」
庚子事變(1901年)之際,日本攝影師小川一真拍攝了大量紫禁城內外照片,非常珍貴,從欽安殿寶頂角度欣賞五龍捧聖大旗杆。
附圖三十五:欽安殿屋蓋——小川一真拍攝,《北京城寫真》圖二一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欽安殿重簷盝頂,始建於明成祖永樂年間,供奉明代最重要神祗——真武大帝,是紫禁城核心道場。嘉靖年間加以修飭,增建燎垣、天一門。有清一代亦有所添補,方成今日之格局。
詳可見《故宮學刊》2014年(總第十一輯)王子林老師所著《欽安殿綜述》。https://www.dpm.org.cn/subject_600/buildingdetails/253790.html
上述三幅照片,散見國內公開渠道。
我介紹一部分獨家發現、尚未引起關注的影像資料,供諸位專家、學者參考。相信隨著原始材料日益豐滿,對五龍捧聖大旗杆了解會更全面。
這裡強調一點,我前後用了近兩個月,反覆核實多方原始數據,如需引用,務請高抬貴手,註明從何處獲悉。
首先,在甘博同期攝影集中,我無意發現乾清宮外(西南方向)亦能看到五龍捧聖大旗杆。[8]
注[8]:五龍捧聖大旗杆左側細杆,出處待考。
附圖三十六:Temple with visitors(1924-1927) ——Sidney D.Gamble photographs.553A_3203. Duke University Library.
其次,重點關注柏林國家圖書館(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藏《穆默的攝影日記》(「Mumm,Alfons: Ein Tagebuch in Bildern」)中天一門內、外照片,該日記拍攝於1901年底,作者阿爾方斯·穆默·馮(Alfons von Mumm)系庚子事變時期德國駐華大使,其特殊身份讓他得以進入欽安殿。請注意,德語標註並不對應具體建築,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欽安殿鮮為人知。
天一門外,五龍捧聖大旗杆旁幡杆。
附圖三十七:Peking. Tien-i-mên, Tempel in der Verbotenen Stadt——「Alfons von Mumm:Ein Tagebuch in Bildern」, 1902, p.83. 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
欽安殿,五龍捧聖大旗杆旁,幡杆。
附圖三十八:Peking. Yü-hua-yüan Tempel in der Verbotenen Stadt——「Alfons von Mumm:Ein Tagebuch in Bildern」, 1902, p.81. 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
神武門,五龍捧聖大旗杆寶頂。
附圖三十九:Peking. Kaiserstadt XIII——「Alfonsvon Mumm:Ein Tagebuch in Bildern」, 1902, p.90. 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
需要指出,《穆默的攝影日記》裡欽安殿幡杆照片有助於我們了解當時的升降旗方式,但並未呈現近在咫尺的五龍捧聖大旗杆,可同系列神武門照片中出現大旗杆寶頂,箇中曲折,需要與其後人進一步核實。
相較多倫多大學羅伯茲圖書館(Universityof Toronto - Robarts Library)藏美國旅行家伯頓·霍姆斯(Holmes Burton)著《從阿穆爾到北京到紫禁城》(「Down the Amur, Peking, The Forbidden City」)所附1901年拍攝的天一門外照片,欽安殿幡杆西側,五龍捧聖大旗杆隱約可見。(文中提到17/09/1901這個時間點)
附圖四十:IN THE EMPEROR'S GARDEN——Holmes Burton,「Down the Amur, Peking, TheForbidden City」: Chicago, Travelogue Bureau Publish,1917, p.290, University of Toronto - RobartsLibrary.
我個人判斷,穆默拍了大旗杆底部基座細節(正處於維護狀態),但考慮成書視覺效果,正式出版時並未選用。
參考日本攝影師小川一真1901年攝影作品,可以看到當時五龍捧聖大旗杆明顯傾斜。
附圖四十一:伊東忠太解說,小川一真攝影,《清國北京皇城寫真帖》第六圖,東京帝室博物館編,1906年版,哈佛大學圖書館藏。
五龍捧聖大旗杆基座的早期現場維護圖片,目前鮮有公開,僅可見於《紫禁城》2015年05期觀靖所作《誠祈應感欽安殿道場》一文,但文中未明確圖源,標註拍攝時期是清末,當屬同一時期。
附圖四十二:五龍捧聖大旗杆基座(局部)
觀靖:《誠祈應感欽安殿道場》,《紫禁城》2015年05期。
https://www.dpm.org.cn/explode/others/251229.html
其他三幅隱藏五龍捧聖大旗杆的照片,此處暫不列。
查閱不同時期《欽安殿陳設檔》,可知五龍捧聖大旗杆矗立在天一門內,位於夾杆石基座上(幡杆西側,如上圖)。大旗杆長達九丈五尺五寸(三十一米左右),最上方「銅胎鍍金四方重簷亭」寶頂內藏銀匣,安放道經《元始天尊說北方真武妙經》、《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大旗杆西側置小銅亭一座,供「旗纛」神牌一面。[9]
注[9]:欽安殿(佛堂廟宇等)前佇立旗杆,本身就是一種華夏文化傳統,具體不展開。
既然是旗杆,那麼掛什麼旗呢?
據道光二十一年《欽安殿陳設檔》記載,欽安殿殿外陳設「青緞白七星大旗一面」,另結合明代保存至今的欽安殿真武大帝從神(水將)所執皂纛玄旗,以及大量明代真武刻石拓本,可以斷定,如果五龍捧聖大旗杆懸掛旗幟,當是北鬥七星旗無疑。[10]
注[10]:《北鬥無國界》®將獨家揭秘欽安殿北鬥七星旗詳實考證過程,並首次披露兩件流失海外的國寶文物予以證實。
附圖四十三:欽安殿從神(水將)像(網絡圖,拍攝者不詳)
附圖四十四:武當山金頂萬聖閣殿明代水將像(網絡圖,拍攝者不詳)
附圖四十五:真武[11]
美國國家亞洲藝術博物館藏
注[11]:Sackler Gallery, the Smithsonian's 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未標註該拓本圖片核心人物為真武大帝或雷祖。
北鬥七星的樣式,根據朝代、用途等不同,存在兩種可能。
第一種,標註輔星。
附圖四十六:太和殿,太上秘法鎮宅靈符(局部)——璇璣八卦圖
按《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記錄,雍正九年八月十二日,皇帝降旨「將舊做下黃銅符板一分安在養心殿訖;將木符板二分,太和殿安一分,乾清宮安一分」。根據去年故宮「丹宸永固」展公開資料,可見太和殿木符板的靈符樣式與養心殿黃銅符板一致。關於其出處、作用等考證,有待學者對龍虎山正一道科儀深入解讀。備註:此圖輔星標註有誤,當與弼星位置互換。
因為我們對此重視不足,甚至避而不談,導致文化斷層,影響力缺失。無怪乎海外頂級收藏機構出現誤判,比如這件文物(遠不止這一件)。
附圖四十七:太上神仙鎮宅七十二霊符 [12]
立軸,縱59.9釐米,橫42.6釐米。芝加哥藝術博物館藏。
注[12]:芝加哥藝術博物館標註此件作品為中國,但考真武、妙見、璇璣八卦圖等細節,實則日本(星田妙見宮Hoshida Myoken Shrine)風格。當然,二者同屬一宗。
附圖四十八:璇璣八卦之圖——《正統道藏》洞真部神符類,明正統十年內府刊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正如內中文字所載其「來歷甚多,述之難盡」,宗教所承載的恰恰是華夏天文曆法精華。[13]
注[13]:《北鬥無國界》®裡,中外天文學家就此議題做27分鐘精彩解讀。
明代道教儀軌中,七星標註輔星是主流。這個冷門知識點是創作者在研發文創產品、拍攝主題紀錄片之際,不可忽略的關隘。當然也需要對道光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兩本《欽安殿陳設檔》所記「青緞白七星大旗」的準確理解。
具體可參詳下圖。
附圖四十九:《釋氏源流應化事跡》卷四,真武施巾,明成化時期內府刊本,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欽安殿從神(水將)所執纛旗以及武當山金頂萬聖閣殿、金殿從神(水將)所執纛旗之七星布局,因為上述兩張網絡圖片存在一定角度問題,加上目前我不能實地考證,故尚無法確認有輔星。
第二種,未標註輔星。
附圖五十:北鬥旗——(明)徐一夔等撰:《大明集禮》卷四十三頁十四,明嘉靖九年內府刊本。
欽安殿寶頂與午門、中和殿、交泰殿寶頂構成明成祖紫禁城設計之初的北鬥七星隱跡。[14]
注[14]:明代皇室北鬥信仰在坊間廣為流傳,如明太祖紫金山孝陵布局、明神宗天壽山定陵葬式等。
附圖五十一:午門——(明)佚名,《入蹕圖》(局部),絹本、設色,縱92.1釐米,橫3003.6釐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附圖五十二:午門——(明)朱邦,《北京宮城圖》,立軸,絹本、設色,縱170釐米,橫110.8釐米。大英博物館藏。
附圖五十三:中和殿——Peking. Chung-ho-tien. MittlereAudienzhalle——「Alfons von Mumm:EinTagebuch in Bildern」, 1902, p.71.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
附圖五十四:交泰殿——伊東忠太解說,小川一真攝影,《清國北京皇城寫真帖》第七十二圖,東京帝室博物館編,1906年版,哈佛大學圖書館藏。
附圖五十五:紫禁城七星寶頂[15] © Google
注[15]:紫禁城北鬥真實布局、形狀,以及成因,且看《北鬥無國界》®全球獨家、首次、重磅揭秘。
知道了
乾隆皇帝知道五龍捧聖大旗杆嗎?
引王子文老師所述《欽安殿綜述》一文「更換旗杆」小節,以乾隆十年——乾隆十六年欽安殿更換五龍捧聖大旗杆為例。
欽安殿五龍捧聖旗杆換造需用長九丈五尺五寸,根徑一尺,桅木一根,於乾隆十年間已上報,經工部移諮湖南巡撫採辦,嗣準該撫以遍歷湖南,復之黔省,深入苗境,竭力搜求,並無此項大木,無憑採辦等因,諮復經本部,移諮內務府。乾隆十五年四月十五日內務府稱此項旗杆系奏明更換之項,務令作速採買等因復經本部移催該撫作速採辦並用,毋得再任遲延,以致貽誤。[16]
注[16]:《工部為欽安大高二殿換造旗杆需用桅木事》,《長編69510》,乾隆十五年四月十五日丁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乾隆十六年六月十七日總管內務府奏查得欽安殿旗杆樓子歪斜,隨時採取了保護維修措施,檔案記載:「臣等隨交該處搭架將樓子暫行保護,詳加踏勘得託樓雲墩之下因年久稍有糟朽以致樓子歪斜。今將糟朽處量為剔補,纏繞鐵箍,雲墩內榫頭使油灰,用銅筒套裹,將樓座仍照舊式安裝,庶可堅固。其旗杆油畫亦有爆裂之處,查得乾隆壬申年即系見新油畫之年,今既修理樓座,請趁勢照舊樣見新油畫可也。為此謹具奏聞等因繕寫折片交與御前二等侍衛安泰傳奏,奉旨:知道了。欽此。」[17]
注[17]:《內務府奏為油飾欽安殿旗杆事折》,《奏銷檔 224 - 308 - 1》,乾隆十六年六月十七日壬子,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借用三個字概括——知道了。
且不說欽安殿如今正中懸掛的乾隆御筆「統握元樞」匾等等,僅就更換五龍捧聖大旗杆諸多細節而言,前後歷時六年,足可見欽安殿在乾隆皇帝心中份量。
探尋乾隆何如認知皂纛玄旗以及其中北鬥,當然與傳位給乾隆的雍正皇帝息息相關,上述太和殿、乾清宮、養心殿之太上秘法鎮宅靈符,皆是崇信道教的雍正皇帝所供奉。至於如何準確解析欽安殿、紫光閣纛旗「北鬥」,這無疑涉及帝皇心術,恰似北京奧運會前夕,欽安殿寶頂修繕時才發現大量藏傳佛經隱於其間,外人即便撞見,倘若沒有足夠積累,未必能揣摩透徹。
江西龍虎山高道婁近垣,被雍正敕封「妙正真人」,在紫禁城留下諸多北鬥隱跡,至今鮮為人知。
附圖五十六:鬥壇——(清)婁近垣撰:《梵音鬥科》卷下頁六十五,清雍正時期四色套印刊本,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藏。
今天我們只能從百年前老照片中欣賞五龍捧聖大旗杆,至於其何時隱沒,藏身何處,早已無人深究,故謂「去無蹤」。[18]
注[18]:參考《凱宴成功諸將士》,乾隆年間,在西苑紫光閣上能否看見欽安殿五龍捧聖大旗杆?這個問題,希望有機會做實驗。另外,根據上述老照片,結合故宮現有建築布局數據,不難計算出欽安殿五龍捧聖大旗杆1901年前後的傾斜角度、實際高度、直徑等。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左傳· 成公十三年》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紫光閣得勝靈纛平亂、安邦,欽安殿皂纛玄旗靖難、定都,今天從學術層面歸納,正是明、清「祀」、「戎」禮制的核心構成之一。
聚焦纛旗靖難、平亂之屬,無疑涉及漢、唐、宋、明以來,北鬥文化「戎」的一部分——闢兵。
從本質上講,明成祖朱棣建紫禁城、清高宗乾隆修紫光閣,二者均構築在赫赫軍功之上,皆是政權實力象徵。而紫光閣得勝靈纛之北鬥隱跡,更多寄寓達成不朽軍功,青史留名。
如果不精通華夏天文、地理,看到的則全是表象——迷信,甚至可以用一句讖緯之言——「吉氣來應大勝之徵」蓋棺定論。但主觀臆斷,無視華夏優秀傳統文化精髓,歷來都是忌諱。[19]
注[19]:敬請期待《北鬥無國界》®系列之「祀」篇、「戎」篇,將披露大量鮮為人知的東、西方北鬥文物。囿於目前國內智慧財產權維權成本太高,暫不便過多公開。
眼見為實
1949年,全國政協向全國公開徵集國旗、國徽的圖案。曾聯松從報上獲知後,設計了「五星布成橢圓形,大星導引於前,小星環繞於後,恰似眾星拱北鬥的五星紅旗」。[20]
注[20]:摘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網《曾聯松——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設計者》一文。http://www.chinaflag.org.cn/GuoQiRenWu/2014779396704.html
言歸正傳,公眾認知的紫光閣得勝靈纛插圖並沒有畫北鬥,為何我堅持背後另有隱情?
第一:核心元素豈能輕易公開?這就像金庸《鹿鼎記》提到《四十二章經》暗藏玄機,可小說中知情人卻對內裡乾坤諱莫如深。未經授意,誰敢將「武功秘籍」大白於天下,以乾隆皇帝處事風格,斷難輕饒。
即便傳位於嘉慶之後,細緻如《唐土名勝圖會》,亦不知欽安殿五龍捧聖大旗杆。
附圖五十七:御花園——岡田玉山等刻繪:《唐土名勝圖會》卷之一頁三十七,約刊於日本文化三年(時值嘉慶十年,1805),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藏。
當然,時過境遷,鹹豐、同治開始,情況就逐漸不一樣了。北鬥旗再度浮出水面。諸位可參考拙作《曾文正公不傳之秘——湘軍北鬥旗》。
第二:時隔兩百餘年,紫光閣得勝靈纛重現天日,足可證此言非虛。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假如有機會,親眼目睹國寶文物中北鬥隱跡,了解秦、漢、唐、宋、明、清,甚至至今不為大眾了解的海內外北鬥文化,或許你也會有幾分思考——欽安殿,何時再立五龍捧聖大旗杆?
後記
以史為鑑,科技「創新」當然是核心支柱,但人靠兩條腿走路,尊重文化內在「守正」價值,相輔相成,行穩致遠。
我們不妨留一點時間,領略諸多「紫光閣」歷史內涵,鮮活其人文精神。
向世界講好華夏文明精華之所在,我輩不逞多讓。
作者簡介:汪柯,北鬥文化推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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