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水仙的來歷是通過《哈利波特》裡Draco Malfoy的媽媽的名字Narcissa,來源於水仙花Narcissus。古希臘神話裡傳說有一個俊美的少年,人人都愛他,其中就有可憐的仙女Echo。Echo得罪了神後赫拉,被懲罰只能重複別人話裡最後一個音節;她如此深深愛戀俊美少年Narcissus,卻永遠無法開口表達她的愛意,終日在山谷中遊蕩,直到身體消失,靈魂和山谷合為一體,重複每一個人對著山谷大聲喊叫的最後一個音節。
可是即便她能夠開口,也未必贏得得了少年的心,因為這個少年根本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人。直到有一天,這位絕世美少年取水的時候在水面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他被這個俊美的倒影吸引住了,像那些狂熱地愛著他的少女們一樣愛上了自己的倒影,他既是愛的主體,又是愛的客體,是愛的給予者,也是愛的承受者——他在對自己的愛戀中日漸消瘦,逐漸死去,化為水邊的一株水仙花。
這個故事太有意思了。古希臘很多神話都不只是單純的瞎編,而是有著強烈的心理象徵意義。精神分析的鼻祖弗洛伊德最有名的的一個發現,就是古希臘俄狄浦斯神話,對應人類心理發展的3~6歲第三階段時期,因此也被稱作「俄狄浦斯期」,象徵孩子打倒並超越父親的成長需求;好萊塢編劇界供奉的神話學家坎貝爾也在尋找金羊毛的希臘神話故事中找到了一個重要的人類心理原型「冒險-回歸」,並成為星球大戰故事底本創作的標準;
我覺得比起俄狄浦斯的故事以及奧德賽,這位自戀的俊美少年的故事的普適象徵意義一點也不遜色。人的身體是一座精美的囚籠,我們所有的感受都被困於體膚之內;
我們唯一可以突破囚籠的方式只剩語言,然而語言既貧瘠又蒼白,不能表達人內在的體驗之萬分之一——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經由語言而抵達另一個人的內心。
所以,孤獨成了人類的宿命。人所謂的愛,無非是光明正大的自戀,和拐著彎兒的自戀。健康的自戀者特別容易肯定自己,看起來陽光向上又積極美好;他不需要從和其他人的關係中來肯定自己,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毫無芥蒂地表達對自己的肯定,和對自己邊界的強烈維護意識。但是人只要還沒得憂鬱症到要死的地步,總歸還是渴望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和自身的價值,所以才會如此渴望愛情,哪怕是四五十歲的油膩中年男子和七老八十的老年少女。阿嬌談她的新男友說: 「遇到一個對我好、又細心,真的關心我的人,不容易」;絕大多數的人所謂渴望愛人,不過是「和我有共同語言or三觀一致的人」,關心我,愛護我,為我遮風擋雨,我孤獨可憐弱小又無助,渴望有一個人伸出手來拯救我自己——說來說去都離不開一個「我」字。這哪裡是愛?分明是借著別人的手來愛自己。那些看上去強勢的男性也一樣。他們所謂的愛也不過是佔有欲的另外一重代名詞,跟小孩子渴望得到的新鮮玩具一樣,得不到就撒潑打滾;至於玩具本身有什麼想法他們並不關心,可能生活最大的動力就是賺很多的錢,這樣就能買到所有自己想買的玩具。以他人為工具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借別人之手來愛自己,原本只是一回事。
這世上也許還有些許幸運的人,體驗過一種相互懷有的迷戀,一種obesession,像老布希與他太太描述的那樣,初次在舞會上相遇時彼此被對方美得快呼吸不過來了——太諷刺了,美麗的人擁有愛情,我們不美的人只能靠催眠自己擁有智慧來彼此安慰了。但是,即便是持續一生的深刻依戀,到最後還不是在死亡和分離面前強行謝幕嗎?
更別說,那些歌曲裡唱著的百轉千回的「我需要你」,「沒有你我怎麼活」的所謂愛情,悽悽慘慘戚戚地,到頭來全是拐著玩兒地用別人來愛自己。暗戀不也一樣自私?害怕直白的愛的表達得不到回應,害怕被拒絕有損自己脆弱的尊嚴,怯懦地在心中為自己構建一場悲劇,導演和主角都是自己。就如同Narcissus和他的倒影——而且,我們自己也誤以為那個倒影真的是另有他人。
我知道有讀者看到這裡一定要吐槽了:難道你不認為世界上有真正的愛存在嗎?有的,我認為有的。我們總是說,愛有諸多形式,浪漫之愛,親人之間的愛,對子女的愛,對神的愛,乃至在他人痛苦抑鬱之時的一句言不由衷的「我愛你,我們都愛你」的寬慰;常常有人想在這些愛中間找出真愛的唯一一種形式,但你究竟還得看到,真正的愛,無非是希望別人遠離痛苦,希望他人快樂。
正如你愛貓,不指望它服從,不希望它受苦,也從不責備它因為天性而無法按捺的破壞欲;但人總以為自己離不開對方的這種共生關係叫做「愛」,可實際上比起對貓的真愛要差遠了,不僅渴望他人服從自己,接受自己的控制,還希望對方永遠服膺自己;一有差錯便數落和指責,絲毫意識不到自己所為的「愛」給別人帶來多大的痛苦。Erich Fromm說,愛的本質是(帶著喜悅和自願)的給予,我們需要愛是為了逃離孤獨的監禁,或是想要了解生命的秘密;然而一個人只愛他的對象,而對其他的人無動於衷,他的愛其實不是愛,而是一種高級意義上的自私,一種共生關係的有機體。一個人在內在有充足的力量自愛,也將有力量將愛給予他人,希望他快樂,希望他遠離痛苦,希望他獲得自己生命的全部尊嚴——所以能否彼此佔有,也就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情。相對於以「撒潑打滾」式的死纏爛打來作為獲得親密關係為要訣的人來說,自居於生命的旁觀者的人,反而擁有了真正的愛。只是給予,只是表達,卻不再需要一定要對方給予回應。生命的秘密,自己心中本來一直都在,也在和所有的人的關係中,並不只有某個特定的能滿足自己的人。
誠如林夕那句歌詞說的那樣:誰能憑愛意而將富士山據為私有?
弘一法師出家之時,他的日本妻子追至靈隱寺,痛苦地問他:「什麼是愛?」
「愛就是慈悲。」弘一法師說。
「慈悲對世人,又為何傷害我?」妻子說。
弘一法師留下一封信給妻子誠子。信中說,「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我放下了一切,也放下了你,放下世間累積的財富和名聲,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
「在西方極樂國土,我們再相逢吧」,「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