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犯焉識
拋開過高的期待與要求,《歸來》還是一部很不錯的電影的,至少可以平靜的講述一個故事,不再靠濃烈色彩或是花哨特效,鞏利的眼神中也重新泛出《秋菊打官司》的倔強來。
不過相比原著,這幾乎已經是兩個不同的故事了。
原著的時間跨度從三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講述了一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及其家庭半個世紀的變遷。
沒看過原著的人以為像電影中的女兒出賣父親,愛人相見不相識已經夠慘了,看過原著才會明白電影真是太光明溫暖了。
原著中陸焉識和馮婉喻是包辦婚姻,年輕的陸焉識覺得自己和馮之間完全沒有愛情,所以結完婚就跑去美國風流,讓馮守活寡,回來之後,對馮的感情也只有「可憐」而已,但馮卻完全認命,覺得陸對她的一點點好都是恩賞,為了討陸的一點歡心,變賣了祖傳的珠寶給馮賣了塊金表,但陸卻一點也不喜歡。
後來抗戰爆發,陸一個人遷去重慶教書,在重慶又有了「愛情」,馮留在上海給他照看繼母和子女,苦苦支撐一個家,餓的形銷骨瘦,這簡直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看到這,你能把風流的陸公子和電影的深情好男人陳道明聯繫起來嗎?
陸焉識真正感覺到了「愛」,卻是在被打成右派判處無期後,在殘酷的流放青海的生涯裡,越來越覺得思念馮婉喻,他開始相信自己是愛馮婉喻的。
可是讀到這我卻疑惑了,這是「發現真愛」,還是因為他已經一無所有,馮幾乎是生命中唯一還對他好的人,如果這是愛情,那麼為何當初在一起時卻毫無感覺呢。與其說是愛,倒更像是生命中只有剩下了這唯一的寄託,可以給他勇氣活下去,甚至逃亡的力量。
在陸漫長的流放時光中,一遍遍對過去的回憶中,那些當初對包辦婚姻的厭惡,無愛婚姻帶來的精神苦悶,與隨時可能被餓死凍死的艱苦環境相比,真是無比甜蜜的回憶了。所以陸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情調被連狼都餓瘋了的大草原真正的改造了,他認識到了以前的自己是多麼的「無病呻吟」「不知感恩」,當著教授,住著三層洋樓,拿著一月三十斤米的「高薪」和海外親人匯款,卻還認為自己沒有精神上的自由,他要追求「獨立的自我」,結果把「民主人士」和左派全得罪了,抗戰時不按「教材」上課坐了國民黨兩年牢不知教訓,抗戰後又寫文章諷刺「接收大員」們,左派人員來爭取他了,他偏又自命清高的說「我和你們不是一路人」,到最後打成右派給判了三十年,還和法官辯論要求在判決書上寫「永不加刑」,結果給改了死刑,被推上萬人公審法場的時候,還要嘴硬說「我自己走。」
這種「頑固不化」「死要面子」等到他在大草原大饑荒中熬了十幾年後已經蕩然無存,那時他為了去看有自己女兒一個影頭的記錄片拿馮婉喻當初給他買的金表去行賄,在雪地裡和狼打滾,被凍的全身的皮都扯掉了,為了活下去他什麼都能忍,「越是活下不去越想活」,在腦子中默寫了幾十萬字的書稿和信件,一邊是肉身的極度卑賤,一邊是靈魂上痛苦刺激出的狂野才華,直到這時那個動不動覺得「沒有自由」「精神苦悶」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才真正成為洞悉了人性和世界的真相的天才,饑荒,狼群和子彈都消滅不了他,裝瘋賣傻二十年,上演史上最不可能的大逃亡,穿越無人區從青海跑回上海,順便還在路上「拐騙」了一小女孩作掩護,就為回上海吃碗陽春麵,躲在遠處看妻兒一眼然後就回去自首了。如果拍這一段簡直就是《Mission: Impossible V》,《越獄》弱爆了!在經過廣闊天地冰刀霜劍改造過的知識分子面前,007又算個鳥啊!
原著中陸焉識是自首的而不是被女兒檢舉的,這也是原著中少有比電影更「相信人性」的地方。但電影中刪去了兒女們如何把歸來的父親當老傭人使喚,想佔他的房子,最後誰也不願贍養他那些「一地雞毛」的瑣事,只留下了陸焉識和馮婉喻相守卻不相認的感人情節。
但我仍然懷疑,原著小說中,陸焉識和馮婉喻真愛過嗎?又或者他們所思念的對方,不過是他們幻想出來的那個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念象」。
一深想更覺可怕,這或許就是最後馮婉瑜認不出陸焉識的真正原因,因為前半生她並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情,陸焉識也從來沒有給過她,他對她的只有前半生對一個「可憐女人」的憐憫,和後半生對一位「唯一親人」的依賴。
馮婉喻就這樣作為一個悲劇女性這一生都為「陸焉識」這個名字而活著,等待他歸來是她生命的意義,當他真的回來了,她卻失去了這個「幻夢」,真正的陸焉識和那個停留在二十年前記憶,並通過二十年來的幻想不斷美化的年輕才俊的他相距太遠,她的潛意識中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在我想來,如果兩人真的相愛,不論腦子壞成什麼樣,相見的那一刻記憶立刻就會回來,誰會忘卻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世上最遠的距離,並不是我愛你,卻已經認不出你。而是我以為我愛你,其實我已經把你忘記。
對馮婉瑜來說,她愛不愛陸焉識,這問題毫無意義。因為她都一樣會去車站接他,一次又一次,那是她活著的意義。愛與不愛,不過是年輕人才會為之糾結煩惱的無聊問題。
在那個離亂承合的大時代裡,人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愛與自由,實在是太奢侈的東西了,以至只能欺騙自己說:其實我是愛過的,有一個人在遠方等我,雖然,我已經忘記了他(她)的模樣。
在原著中,馮婉喻死去後,陸焉識再次回到了草原,那個他曾經不顧一切想逃離的地方,成了他最後的心靈歸宿,回到那裡,他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得到真正的自由。
其實我也寧願相信,他們是有真愛的,這樣這個故事就不會那麼冷入骨髓的悲涼。因為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其實都不會太去思考愛與自由的命題。想的太多,就難免變成陸焉識,「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痛苦著,掙扎著,一直到把自己折騰到脫皮斷骨,毫無尊嚴。還有他的女兒丹珏,帶著自己的高傲與才情,最後卻也不得不屈從於毫無浪漫的現實,仿佛就是一代代人無法擺脫的宿命。
歸來的是陸焉識,永不歸來的也是陸焉識。二十年前的那個狂傲清高自以為可以笑談世事的陸焉識,三十年前祖屋中咬著耳朵和她輕輕說話的陸焉識,五十年前初見時讓少女馮婉瑜嗅到氣息便臉紅心跳的陸焉識,早已被大浪淘去,被風沙改造,被時光掩埋。馮婉瑜是對的,「你不是陸焉識。」她能作的,只有在車站舉著寫著他名字的牌子,一天天的等,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文/今何在)
書籍信息:《陸犯焉識》,嚴歌苓,作家出版社,2014-5
(責編:於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