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墩子
圖:來源網絡
回到故鄉,看到玉米杆在田壟上釋放著自己生命的最後底色,那濃濃的煙霧似乎在祭奠一個個遠去的英雄。它們或許不能用言語述說,但是能感受到那一個個「雄壯的生命」。站在這曾經稻香撲鼻的田壟,只能在腦海裡滿滿回想。
可能是由於它的果實顆粒像黃玉一樣吧,所以人們給它叫了一個好聽華麗的名字——玉米。其實它的性格就像土地裡的土坷垃一樣普通,就是這樣一種普通的植物,滋養了一代代人類的生存繁衍。玉米的別名有很多,蜀黍、棒子、包穀、包米、包粟、玉茭、苞米、珍珠米、苞蘆、大蘆粟等。據說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從美洲帶到菲律賓,明朝時從菲律賓又傳入中國。它來到中國的經歷也是曲折和漫長的。可以說,一部人類歷史,實際上是一部尋找食物、擴充食物的歷史。
玉米喜熱,耐旱,易種,產量高,全國各處都種。現在玉米是世界上第三大主糧,營養成分比大米還高,食用的人數和地區比麥稻還廣,還可以運用工業和醫學上。做出的吃食,看起來金黃,吃的時候卻口感差,小時候吃夠的粗糧,想不到還有這麼大的作用,叫人不得不對它重新認識和刮目相看。生產隊年年也種有幾塊,也有上交任務。當時細糧少,玉米作為粗糧,產量高,秋季分給一家一戶的二三百斤,紅薯玉米糝稀飯,成為那個時代社員們過日子的主食。
春天,大地復甦,萬物競暉,隨著布穀鳥的叫聲,就開始點種玉米啦。看用騾馬點種玉米才是正宗的農活,一個人在前面趕著牲口耕地,後面一個人順著壟溝,按照一尺遠的株距,細心地一粒或者兩粒點播在壟溝,牲口在返回耕地的時候,既耕了地又覆蓋了玉米種子。看著農民熟練的勞作,感覺他們不僅僅是在點播種子,而且是在點播希望、快樂與幸福。五荒六月去種田,一天一夜錯半年。若遇到下連雨,地犁不成,時間又不等人,只有撒播,等苗長出來後,再間苗。剔除的多餘的玉米苗,也沒有浪費的,是餵家畜的好草料。
玉米在高原一年只有四五個月的生長期。必須在這個幾個月,完成出生,生長,壯大,開花,留下果實,完成繁衍後代的使命。最初的一粒玉米是微小的,它在泥土之下呼吸,憑著小小的韌性和小小的幻想,對天對地無懼。所以玉米和其他一年生的草木一樣,在炎熱的夏季, 拼足了力氣,吸納太陽的熱量,吸收天空的雨水和地裡的養分,使自己的生命,儘早開出花朵,結出愛情的果實。那些玉米粒在泥土裡一邊生根一邊發芽,這邊向上,那邊向下。它們帶著夏天的氣息,在夜色之初,生長。
看玉米苗,它們一個個都攢足勁兒,比賽著生長,比賽著竄向天空。前幾天,還是出地皮的纖弱細嫩的小苗,過幾天再去看,它們像一群在田野的手舞足蹈、歡快活潑的孩子。再過一段時間去看,它們已經齊昂昂、擠擠挨挨、蓬蓬勃勃的長有半人高。禾苗得青枝綠葉縱橫交錯,像無數隻手握拉一樣,抬高了地面,抬起了田野,成了一座座巨大的青紗帳。無邊的茂盛的田野,像綠色的海洋一樣。一陣陣南風吹過,掀起一道道綠色波浪,散發清新醉人的禾香。
夏天的天空是玉米的天空,秋天的大地是玉米的大地。把身體裡柔軟的一部分給地,它把身體裡堅實的一部分給天。天空之下,颶風無序。泥土之下,廣闊的大地裹緊了玉米的身體。玉米是不會嫌棄土地的貧瘠的,像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窮那麼忠誠,一但接觸到土壤,它們就會去吸飽水分,嫩玉米苗齊刷刷地鑽出了地面。等地裡的玉米苗長到一寸高,農民就開始給它們間苗了。這個時候的太陽還不到烈日炎炎,農民會脫了鞋襪,踩在暖暖的地皮上,享受著大地的按摩。手中的鋤頭兒像在苗群中跳舞,準確無誤地把多餘的苗鋤掉,然後為獨苗培上土,農活叫做敦苗,為玉米苗的茁壯成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仲夏,太陽的溫度是越來越毒,農民戴著草帽在玉米地巡查著旱情,摸著早晨還是鮮靈到了中午曬得病懨懨的玉米苗,只有無奈地看著沒有雲絲的天空。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玉米苗不會怨天怨地,它們繼續把根子往深處扎,乾裂的葉兒在晚上吸著露珠,它們在月光下沙啞地交談著、相互鼓勵著。終於把季夏熬來了,進入了雨季,玉米苗經過了旱季苗兒敦實了許多,老天爺是三天一場雨,五天一場雷,卯足了勁的玉米苗拼命地生長。農民高興的晚上睡不著覺,他們要在靜寂的玉米地,聽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玉米杆兒拔節發出來「噼噼啪啪」的聲音。
這個時候,玉米田是一年中最漂亮的,經過一個夏季充沛的陽光和雨水的哺育,玉米杆和葉子都綠得發黑,仿佛擠一下,就可以從裡面滴出墨來。棵苗已經長到一尺多高了,葉子不是很寬大,雖然在風兒的吹拂下這小小的葉子還不能唱出譁啦啦的歡快的歌謠,但是也會迎著秋風在秋日暖陽裡微微的抖動著。小時候,我們在玉米地裡循著鳥兒的嘰喳叫聲尋找鳥窩。掛在玉米稈上的鳥窩不大,由玉米絲和玉米葉疊加而成。有時會看見帶著斑點的鳥蛋在裡頭靜靜躺著,也時有長出絨毛的雛鳥張著小小的紅嘴,嗷嗷待哺。玉米地裡,也會有一些沒能授粉成功的玉米稈。莖稈內的營養未供給到果穗,便結不成玉米棒。稈黃中泛紅,這樣的玉米稈,大人們往往會將整株砍掉。但那卻是我們的最愛,直接當甘蔗來啃。那甜甜潤潤的水汁,美味極了。
田野上,清新的風徐徐地吹來。這些滿坡滿嶺,曾經是玉米青春的領地。在這片領地上,青春燃燒著蔥都的綠色,周身膨脹對土地盛大而蓬勃的愛情。玉米的天花,開得畢畢波波。玉米棒頭頂像一叢叢頭髮的雌花絮,有的是淡紫色的,有的是粉紅色的,有的是米黃色的。在初夏,和滾熱的泥土親密接觸,和溼潤的空氣喃喃細語。果實上紅紅的纓子,標誌成熟的愛情需要明朗的天空。雲在天空,溜得很高,不帶一絲陰影,這些讓人們都很開心。玉米杆和玉米葉,是墨綠色的,鋪展在眼前的,是一片果實纍纍的玉米地。整株玉米看起來,就像一個從山中採花歸來的美麗的少女,頭上插著白色的尾羽,在風中輕輕搖曳,她穿著墨綠色的連衣裙,懷中抱著一叢五顏六色的野花,秋風吹來,裙衣擺動,她輕輕起舞,用優美的身姿與色彩,快樂地向人們講述著關於秋天的故事。
到了深秋時節,粗壯的玉米稈瘦削了下來,肥厚的玉米葉耷拉了下來,那蔥蔥鬱鬱的墨綠色也變得焦乾枯黃。玉米地也不再那麼密不透風,稀稀落落地可以讓人看清地裡的一切。成熟後的玉米就像有了孩子的女人,懷中都抱著一個胖嘟嘟的玉米寶寶。那一綹一綹的玉米纓,猶如黃髮垂髫,綠中帶黃的玉米皮恰似襁褓,層層疊疊地將玉米寶寶裹在其中。它們在媽媽的胸前翹首張望,顯得玲瓏可愛。玉米地已經被黃色所統治。僅僅是十天或者半月前,咧著嘴笑得燦爛的玉米棒,是金黃色的。
這些僅僅是十天半個月前的事,玉米在說老就老之間成熟。成熟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琢磨的事,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它是以青春流逝為代價的。玉米褪去青春的綠色,天花枯萎了,紅纓子不再潤澤而舒展,幹綹綹的,如同老婦的稀疏的頭髮,葉子上柔美的弧線脆弱中消失。成熟是在衰敗中體現出來。如果,僅僅在這些表象中,我們看到生命的逝去,看到落日的悲傷,看到雲霞散盡,從而生出悲愴。美麗的存在不是永遠的,總是要變化,要成熟,要孕育,當青春逝去,短暫的痛苦,猶如分娩,接踵而來的是成熟的豐美和甘飴。
經過小秋的玉米棒開始展現出它的成熟,農民在地裡拔草的間隙,忘不了掰幾個嫩玉米棒子回家,讓老婆娃娃嘗個鮮。女主人會把新山藥蛋和嫩玉米棒子,燜在一個鍋裡,準備好油熗紅辣椒和醃菜,等聽到鍋底熬幹了水,發出了絲絲的聲音,主人知道燜熟了,一揭開鍋蓋滿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咬一口香甜的嫩玉米棒,吃一口開花爆裂的新山藥蛋,再就一口油熗紅辣椒醃菜,那個美勁用文字是無法描寫出來的。
秋收過後,農家院子裡到處都能看到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堆積在柵欄裡的玉米垛,好似一座座黃金塔;懸掛在屋簷下的玉米辮,如同一串串珍珠簾。它們就像展齒微笑的小羅漢,嘻嘻哈哈地訴說著豐收的好年景。他的臉上雖然流著汗水,但是心裡高興極了。天氣特晴朗的午後,人們把那些曬了好幾天的玉米都搬到了屋子裡,大家都加入了「剝玉米」的行動中。右手拿著一個小鑽子,左手一根幹玉米,用小鑽子的尖頭刺進玉米的根部,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就刮掉了兩排玉米,不一會兒,就把玉米變成了光禿禿的玉米棒了。這是最省力的方法。終於,那一大堆的玉米剝完了。滿滿一個大圓筐,黃燦燦的像金子。雖然手指有點酸痛,心裡還是蠻開心的。
入冬,圍著火爐,煮一鍋熱氣騰騰的玉米粥。一碗甜香糯口的玉米粥下肚還不過癮,又盛一碗,才痛快解饞。玉米粥的香醇在唇齒間回味。從記事起,我就喜歡吃母親煮的玉米粥,它的香氣縈繞著我的童年,像母親的愛一樣伴著我長大。玉米粥的做法很簡單,但要精工細作。首先要挑出碩大飽滿又鮮嫩的玉米,洗淨,然後磨成糊狀(老玉米則是粉末狀),再用篩子篩出最細的部分。把大米煮得半熟後,加入玉米,然後用溫火慢慢熬。不多久,香味便不斷溢出,隨著霧氣騰出來,逐漸擴散。大概半個小時就可以停火開鍋了。玉米粥色澤鮮嫩,黃的如金子般大氣華麗,白的如乳汁般溫暖誘人。它的口感細膩,香味怡人,味道甜卻不重,真可謂色香味俱全。天冷的時候吃一碗剛出爐的玉米粥,下咽時黏黏糊糊給你如浴春風的溫暖。
進入臘月,炸玉米花的來了,一頭挑個小爐,一頭挑上黑鐵的炸花機,大肚子高花瓶一樣大小,走鄉竄村。小孩見後從家裡舀來一葫蘆瓢或鐵瓢玉米,提著籃筐或面袋,排隊擱在炸花的師傅旁。炸玉米花師傅把一碗玉米,撒上幾粒糖精後,合上蓋子上爐,開始燒。倒燒好一鍋,撬開鍋卡,嘭的一聲,一股巨大的熱浪,將接於鍋口的布袋衝開,瞬間膨脹得如一隻巨大灰色圓桶。解開袋口,金黃的玉米籽,現在變成一朵朵雪白的花朵,冒著熱氣,散發出甜香味,瀰漫在樹木蕭瑟寒冷的村莊。小孩們提回家後,成為餓時填肚的零食,過年待客的果子,與粉條一塊,成為過年回禮筐的標配。
在我的生命年輪裡記錄著玉米面糊糊,玉米面窩窩,玉米面拿糕,玉米面粉,玉米面滴流,爆米花,它陪伴著我走過了童年、青年時代。我感激玉米,感悟品味玉米,它的一生蘊藏著一種樸素的奉獻精神,它沒有虛榮、貪婪,只有堅強、忍耐、冷靜,它用一種特殊的言語,向人類傳達著教誨與境界,蕩滌著人們心靈的浮塵。春去秋來,玉米地的玉米種了一茬又一茬,玉米地的主人更替了一代又一代。而我也從當年的孩童變成兩鬢斑白,回老家的機會屈指可數。大山深處的故鄉,也在我的生命中漸漸退到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