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道縣東門村,是為了尋訪何紹基故居東洲草堂。
何紹基撰寫《先考文安公墓誌》說:「先世自宋南渡時,由青州益都至道州,居東門外五如石之左,明經茂才,儒業相繼。」又在《重修家神堂上梁祭文》中記載:「益都之何,分從宋季。道州佔籍,世宅東門。瓜瓞之藩,漸區乎井裡;詩書之慶,沛發於簪纓。自廿三公而降,迄十二世而昌。今共此門庭者,皆我回瀾公之裔也。」算起來,何氏先祖遷到道縣東門村已有六七百年歷史了,繁衍子孫20多代,皆以耕讀為本,數代間多人出外為官,其中官職最高的是何紹基父親——文安公何凌漢。
對於東門村的何氏後人來說,何凌漢無疑是最為勵志的榜樣。早年喪父,家境貧寒,卻自幼聰明,一心勤奮好學,年僅16歲就在州、府兩次考試中名列第一,補為附學生員。嘉慶六年,參加貢生選拔,評為一等。嘉慶九年,參加順天鄉試中舉。嘉慶十年,何凌漢成為進士,殿試考卷以第四呈進,嘉慶帝認為何凌漢文筆出眾,書法也好,特拔為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據說,昔日攻讀,因為無錢備燈燭,何凌漢憑點燃松枝照明,堅持苦讀。在讀經書時,總是手不棄卷,筆不離身,邊讀邊注釋。他的妻子廖氏也是一位偉大的女性,獨自操持家務,每每背負著襁褓幼兒下地割柴草,以至左眼受傷而失明。
在晚清政壇上,何凌漢為人正直,為官清廉,辦事勤勉幹練,備受稱道,歷任吏、戶、工三部尚書。他曾多次諫阻增稅,力主簡放冗員,千方百計減輕老百姓的負擔。接手順天府尹時,「京畿訟獄繁興」,積案盈牘,他「盡心究研」「每月按簿催結,不得滯留未斷之案。」很快清結積案,做到案無積牘。在吏部尚書任上,他始終堅持「持大體,抑奔競,案樸實,與人和而不同」,任人堅持「以根底器識為先」,從不以個人好惡定取捨,更不以公權徇私情。他身為兩朝重臣,生活上卻能高潔自好,不隨流俗,堅持糲食布衣,堅持鹽菜佐餐的布衣習慣,教育兒孫為「使民無菜色」,必須使「官不忘菜根」。對於那位早年在勞作中受傷至一目失明的糟糠之妻,始終敬重如一。在滿朝文武妻妾成群的環境中,他鶴立雞群,不納妾。
何紹基生在東門村,其時乃父尚在漫長的科考路上艱難跋涉。2歲時,因父親入都,隨母至西鄉小坪村就食於舅舅家中。直到8歲,父親高中進士「探花」,授職翰林院編修,方才跟隨父母來到京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成為當時名家阮元、程恩澤的門生。18歲,應京兆試,取謄錄,後補諸生、廩膳生。但此後的科考之路並非一帆風順,而是挫折連連,直到33歲,取優貢生;37歲,舉鄉試第一。次年恩科,廷對策「為長文襄、阮文達兩師相及程春海侍郎所激賞,已置第一,旋以語疵抑落置十一」,痛失狀元桂冠。「及成進士改庶常」,入翰林院庶常館深造,三年後散館一等,授編修,開始仕宦生涯。
何紹基在官場上也沒有他父親那麼如魚得水。他先後任文淵閣校理、國史館提調等職,充福建、貴州、廣東鄉試正負考官。鹹豐二年任四川學政,這是他一生為官的頂點也是終點。在這個位置上,他取得了一些成績,深得蜀中士民擁戴。但也很快陷入官場暗鬥,得罪了權貴。終因「縷陳時務十二事」,被皇帝斥為「肆意妄言」,最後由部議以「私罪」免去了他的學政官職。由任職到免職,不過三年時間,就成為體制的炮灰。他那湖南人的犟脾氣發作起來,乾脆斷絕了仕進的念頭,去當教書匠。從此無官一身輕,自由自在,浪跡天涯,遍歷名山大川,拓碑訪古,吟詩題詞,過起了一個真正藝術家的生活。
鹹豐六年,他從四川出發,經由陝西、河南等地,到達山東濟南,主講於濼源書院。在講學之餘,盡遊濟南名勝,於大明湖、趵突泉、珍珠泉、千佛山等處留下許多詩名。鹹豐十年,受長沙城南書院之邀,他離開濟南回歸湖湘。晚年,因受湘軍統帥曾國藩的邀請,又沿江東遊,抵達才被湘軍收復的南京城。隨後主持蘇州、揚州書局,校刊《十三經註疏》,並主講浙江孝廉堂,往來吳越,教授生徒。最終病逝於蘇州省寓。
何紹基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書法家。他的書法藝術在中國書法史上抵達了令人高山仰止的高度,被譽為「有清二百餘年一人」。在創作實踐中,他用無窮奧妙的情感傾注於筆端,隨著水墨的浸潤濡染,形成了豐富的美感,表現出很強的親和力和感染力,他的筆畫之間全是氣韻的流淌和充盈,表現出了強勁的生命力。他是一位非常尊重傳統而又是格外注重創新的大書法家,功底深厚,基礎過硬,主體書法,獨闢蹊徑,長期堅持用回腕獨樹一幟的「何體書法」,標新立異,自成門派,成為時代學習的楷模。晚清以降,習何體者甚眾,蔚然成風。
不管走到哪裡,何紹基對故鄉道州始終懷有深厚的情感。他的父親何凌漢一生為官「不忘菜根」,他自己則每時每刻都想念著故鄉的味道,脫不開故鄉的口味:「縱有珍餚供滿眼,每餐未許缺酸鹹。」鹹豐元年,何紹基在長沙葬母后回道州故裡探望,見自己的祖宅——父親早年開設的私塾「鶴鳴軒」已蕩然無存,心中倍感悲涼。他在詩文裡寫道「還家如做客,敝廬無一椽。」於是出資邀集族人在「百年之舊址」重修村中祠堂及自家祖居,在復建的「鶴鳴軒」題寫「詩鏡」額匾,並附加上「東洲草堂」的宅號。不過,這一處新居何紹基沒住幾天,就在次年太平天國一路燒來的戰火中焚毀。十年以後,何紹基「回州掃墓,瞻尋鶴鳴舊社,唯環秀亭尚在,其餘屋廬蕩盡,林木一空。」深感痛惜。但這時他已既無心情也無體力重建家園了,只在殘存的塾師「小書房」暫居幾日,就永遠離開了故鄉。
如今走近東門村,何氏族人的祠堂外殼尚在,門楣上加掛了「探花第」牌匾以紀念何紹基的父親——東門村走出去的驕子,屋內則空空如也。靠牆四周擺放著近些年從各處收集來的何氏父子題寫的詩詞石碑,以及各種裱裝的展覽框架,讓走進這一處古建築的人尚能大致了解何氏一族的興盛家史。斜對面的「東洲草堂」卻沒有留下半點舊跡。雖然也橫著一棟磚瓦小屋,門楣上也掛了「東洲草堂」的牌匾,但那只是數年前建築的裸牆民居,沒有任何文化的印記,讓人看了心裡徒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