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在溫州醫科大學校園裡,溫州醫科大學校長李校堃摘下眼鏡,指著鼻子旁、嘴邊,還有左眼下面的區域,讓記者好好瞧一瞧有什麼不一樣。
記者走了過去,看到的是一張素淨的臉龐,並沒有明顯的疤痕。李校堃重新戴上眼鏡,告訴記者一個秘密——這張臉當時沒有毀容,多虧了「生長因子」噴霧劑。
講起他與「生長因子」的故事,這位「從未喝過洋墨水」的科學家,眼神充滿光彩,侃侃而談。
近30年來,李校堃帶領團隊走出了一條「細胞生長因子」基礎理論研究和科研成果轉化的道路,使我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將「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家族開發為臨床藥物的國家。
以身試藥 開啟揭秘之旅
記者:「生長因子」是什麼?您能用最簡潔又形象的語言,給大家科普一下嗎?它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又有怎樣的作用?
李校堃:你可以這樣去想像一下:壁虎的尾巴斷了,為什麼能再長出來?這是因為有一種因子能促進它再生長。其實,在人體內也有一種神奇的細胞因子——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它能治療潰瘍和加速損傷組織再生,讓損傷的皮膚得以較完美修復。我們把這種因子做成藥物,用於重大災害性創傷、國防戰傷等的救治。
最早是美國科學家發現了「生長因子」的存在,但我和團隊成員堅持不懈研發,使我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把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開發為新藥的國家,比日本早4年,比美國早6年。並且,我們還發現了「生長因子」有利於治療糖尿病多種併發症,如糖尿病潰瘍、糖尿病腎病、糖尿病周圍神經病變。
去年,我們又有了一項重大發現,論文在《Nature》雜誌上發表後引起國際關注。這篇論文解析了人體「抗衰老蛋白αklotho-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受體1c (FGFR1c)-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23 (FGF23)」三元複合物晶體結構,證實了FGF23是調控衰老及老年相關疾病的關鍵靶點,能指導未來抗衰老和代謝性疾病藥物的開發。
現在,我們已研發投產「貝復濟」「扶濟復」「艾夫吉夫」3個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一類新藥,這也是國際上第一個系列「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一類新藥。實驗表明,系列新藥能促進皮膚血管新生,促進皮膚神經及汗腺毛囊等皮膚附屬器件功能修復,進而主動促進創面修復,幫助傷者縮短創面癒合時間,減少疤痕。這是創傷修復的新理念。截至目前,一類新藥在全國5500多家醫院服務患者超6500萬人次,另有4個藥物獲批臨床試驗,擁有45項國家發明專利,並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國家技術發明二等獎、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談家楨生命科學獎、光華工程科技獎、轉化醫學突出貢獻獎等各類獎項。
記者:當初您是如何開啟「生長因子」揭秘之旅,與它真正結緣,又是怎樣一種機緣巧合?
李校堃:1992年,我師從暨南大學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長林劍教授,開啟了「生長因子」研究的徵程,也就是在這一年,一場意外,讓我更加堅定了要把這條路走下去。
有一天深夜,我從廣州圖書館騎著自行車回寢室,校門口外正在挖水溝,只有一塊鐵板架在上面。我經過時不小心騎到溝裡去了,溝裡有很多鋒利的石頭,我的半邊臉多處挫傷,鼻梁、顴骨等5處穿透傷。送到醫院後,初步估算需要縫合30多針。我當時想,縫30多針,臉就要變成鞋底了。當天晚上,醫院裡沒有縫合的醫生,值班醫生就讓我先回去,第二天再去縫合。
那一晚,我疼得根本睡不著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意間想起了放在冰箱裡的幾瓶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噴霧劑,這是導師要我帶去進行動物實驗的試劑。
我突然想到,既然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可以修復創面,是不是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可是,當時學界對「成纖維細胞生長因子」的研究仍停留在動物實驗階段,尚未進行過臨床試驗。
我拿起噴霧劑,放下,拿起,又放下……我當時心裡也非常害怕,萬一用了留下傷疤怎麼辦?會不會長出腫瘤呢?猶豫再三後還是放回去了。
但晚上實在睡不著,於是就起來決定試一試。第一次只噴了一點,因為害怕,沒有再噴。結果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於是橫下一條心,往傷口上又噴了很多。
沒想到噴了一會兒後,傷口就不大疼了,第二天就結痂了。第二個星期結痂脫落,再過一周後傷口痊癒,也沒有留下明顯的疤痕。
還有一次,我的左手腕被一塊鐵板燙傷,都見到肌肉了,也是噴了「生長因子」,現在基本上看不見傷疤。
正是這幾次「以身試藥」的經歷,讓我覺得「生長因子」太神奇了,從而堅定了加速研製新藥的決心。
李校堃在做實驗。記者 蔣超 吳昱燊攝沉下心來 攜手攻堅克難
記者:「生長因子」研究非常難,國外科學家都望而卻步,您是怎樣實現突破的?
李校堃:我從事「生長因子」研究近30年,前15年就做一件事——如何把「生長因子」提煉出來。
這個事很難,1萬頭牛的腦垂體,只能提煉出1克,成本太高了,這條路行不通。後來有了基因工程,我就把基因技術用到提煉上來,大大降低了成本。
這是一個巨大的技術突破,從此以後的10多年,「生長因子」這項研究正式進入生物醫藥研發階段。
「生長因子」作為藥物應用從來沒有先例,不少西方學者認為「生長因子」有成瘤和多度增生風險。那時候我在國際會議上作關於「生長因子」的研究報告時,經常受到一些學者質疑,這也成了我科研生涯中最艱難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下心做科研,用實踐來回應質疑。
記者:為了採集關鍵的實驗數據,您常常席地而睡。聽說,有一次深夜太困了,便躺在地上睡著了,醒來發現整個人都泡在水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校堃:那次做實驗實在太困,就直接躺在地上睡了。不巧那天實驗室突然停電,冰箱裡的冰塊融化了,流出的冰水將我從睡夢中凍醒,醒來時發現整個人都泡在了水裡。
我們搞研究的總是這樣夜以繼日,一個月吃睡都在實驗室,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為了做一個關鍵性的實驗、等待一個關鍵的數據,會一整夜不合眼;有時為了一個議題,一個好的想法,團隊成員會探討至凌晨。
記者:您和學生在一起的時候是非常享受的,不知道我的猜測對不對?
李校堃:15年來,我和團隊成員把溫醫大東北角這棟不熄燈的實驗室當成了家。因為白天要忙於學校的行政事務,我經常把研究時間集中在晚上。在這裡,我常常待到凌晨才會離開。
印象最深還是夏天,實驗室裡的空調常常不好使,我們一群人在裡面做研究,熱得滿頭大汗。我記得剛從廣州來到溫州時,這個實驗室裡只有十幾人,現在已經有上百人了。我的很多學生也在溫州成了家,他們也培養出了博士生、碩士生……大家都在這裡扎了根。
記者:聽您的學生說,您除了愛待在實驗室,還喜歡跟他們去擼串吃燒烤?
李校堃:對。每次在實驗室一待就已經是深夜了,常常會覺得餓,我的團隊中有很多80後、90後,這群年輕人愛去小食街擼個串。我呢,除了填飽肚子,最重要的是想換個輕鬆的環境和年輕人多聊聊天。我們有很多新的發現也是在路邊攤擼串時「聊出來」的。和他們聊天,也是我放鬆和調節自己的一個重要方式。
記者:現在聽來,您真的很忙,但看您的狀態,又覺得精力特別旺盛,您是怎麼做到的?
李校堃:每次看到病人使用我們研發的一類新藥痊癒後,我和團隊成員都高興得不得了。科學研究讓我們收穫了很多快樂,團隊成員之間也建立了兄弟般的感情。因此,我們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只想著如何把工作做到極致。我的夢想就是把中國的「生長因子」研究做到全世界最好,並一直保持領先。人一旦有了激情和夢想,就不會覺得累。
李校堃(中)和學生們在一起。再接再厲 靜待「開花結果」
記者:您是陝西人,小時候大部分時間在長春讀書,大學和深造階段均在廣州。為什麼會選擇來溫州進行「生長因子」的研究?
李校堃:2004年,瞿佳教授將我引進到溫州醫科大學後,我就深受「溫州精神」感染。「溫州精神」是勇於創新的精神,溫州人敢把別人看不上的東西,做到極致,比如當年的紐扣、拉鏈,這和我們做「生長因子」研究有相通之處。
記者:經過這麼多年的研究,您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接下來,您和您的團隊有哪些目標?
李校堃:在「生長因子」的研究領域,我們已經領跑全球了,但「生長因子」的探索之旅依舊漫長。
過去30年的研究,只是「生長因子」研究的冰山一角。好比小麥傳入中國時,我們只知道它可以吃,但不知道怎麼吃,怎麼變著花樣吃。但現在,我們的麵食可謂五花八門,「面面」俱到,「生長因子」也是一樣。如今,我們有了更好的科研條件,有信心做出更多成果。
生物藥物是一個高投入、高產出、高回報的產業,一般需要10年到15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如今,我和團隊的科研項目在珠海、廣州、上海和合肥都有了產業化基地,但我更希望能在浙江、在溫州加快打造一個以「生長因子」生產製造為主體的產業化基地。希望溫州在營造生物高技術產業落地的環境上,能更有作為,希望「生長因子」在溫州這片土壤上開花、結果,長成參天大樹。我們也期待通過產、醫、研、資協同創新,推動一批再生醫學新技術、新產品、新策略的加速成熟和產業化,進而推動溫州產業格局的升級。
【記者手記】「釘」住一件事一錘一錘敲
梁建偉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李校堃的科研人生,我們首先想到的是「釘子精神」。在30年的學術生涯中,他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做研究,「一錘接著一錘敲」,以釘釘子的精神,努力做好「生長因子」這項研究。
曾經有人告訴他,「生長因子」是個非常小的學科,是不被看好的,建議他轉向其他醫學熱門領域。他卻不為所動。他說,一名科學家,不能什麼研究熱,就去做什麼,而應該認定一項對國家有用、對老百姓有好處的研究,堅持不懈做下去。
就這樣,他耐得住冷清,坐得了冷板凳,在溫州一幹就是15年,終於把冷門研究變成了國際領先。
李校堃說,他這一輩子,就盯牢一件事,哪怕在遭受別人質疑、否定時,都堅持做下去。一輩子專注做一件事,正是對「釘子精神」最好的詮釋。
「釘子精神」不僅適用於科學家、企業家,也適用於我們每一個人。如果我們都能把平凡的工作做深、做精、做透,也終將收穫人生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