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利他」的人生價值觀,使他樹立了「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人生理想。為此,他汲汲以求,奔波一生,奮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臨死之日,不無遺憾地感嘆:「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孰能宗予?」殷殷之情不能釋懷。
孔子生前,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不懈努力,四處奔走,經歷了許多坎坷,「斥乎齊,逐乎宋、衛,困於陳、蔡之間」,但他矢志不渝,百折不撓。晚年返魯,致力於整理古代文獻和人才教育,為他願望的達成培育了不少飽滿的種子。
孔子活著的時候,熱衷於社會政治,渴望登上政治舞臺。因為他深知:「修己」易,「我欲仁斯仁至矣」;「安百姓」難,「堯舜其猶病諸」。要實現「安百姓」的理想,沒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是辦不到的。於是他周遊列國,到處遊說,積極求用於時君。怎奈他生活的時代「尚詐力」而「蔑仁義」,他的學說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未能引起時君的高度重視。他本人也沒得到時人的理解,以為他如此幹謁,到處遊說,「無乃為佞乎?」他自己曾感嘆「莫我知也夫!」「知我者,其天乎?」
其實,他求仕的目的,與後世「賤儒」拼命攫取權力以謀私利不同。孔子求用,主要的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百姓,為社會。他生逢「禮崩樂壞」的亂世,君臣失位,「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所以他想重建社會秩序,使「天下歸仁」,行取乎「中庸」。
他對自己很有信心,他說:「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他的弟子子貢對他說:「假如有一塊美玉在這裡,是把它藏在柜子裡呢?還是找個識貨的買主賣掉它呢?」孔子說:「賣掉它!賣掉它!我等著買主啊!」他要尋找一位「明王」輔佐之,實現他「安百姓」的人生宏願。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陽貨》)
苦苦尋求,沒有「明王」,退而求其次。他說他不是「瓠瓜」,不能「系而不食」。他以悲天憫人的大胸懷,崇高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鐵肩擔道義,重建社會繁榮,造福百姓。他說,如果有人任用他治理國家,他要建立東方的周王朝。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陽貨》)
可見他對西周王朝十分嚮往。《禮記·禮運》載:「昔者仲尼與於蠟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喟然而嘆。仲尼之嘆,蓋嘆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嘆?』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孔子感嘆自己沒有趕上「大道之行」的時代,但有志於那樣的業績。
「大道之行」的時代是什麼樣子呢?孔子這樣描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這就是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會。這樣的社會「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百姓安居樂業,幸福地享受生活,這正是孔子「修己以安百姓」的人生追求。
孔子生活的時代,已與這樣的社會距離甚遠。那麼,孔子如何實現這個社會理想呢?換句話說,如果有人讓他治理國家,他將如何構建這樣的社會呢?
子曰:「為政以德,譬諸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為政》)
在孔子看來,「為政以德」就能構建這樣的社會。「為政以德」,就是要「博施於民而濟眾」,這是他的行動準衡,也是他治國安邦的政治綱領。孔子主張以德治國,反對暴力;主張和諧,反對對抗。所以「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反對說:「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他的弟子冉有則以為,「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孔子說:「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幹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不必「謀動幹戈於邦內」。以力服人,非心服也;禍起蕭牆,害莫大焉。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子路》)
「近說(悅)遠來」是孔子德政追求的最佳政治效果。「近者」何以會「說」?「遠者」如何能「來」?蓋人君「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黃宗羲《原君》)則可;「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 ……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黃宗羲《原君》)則否。執政者以百姓之心為心,「憂民之憂」「樂民之樂」,才有可能「出令而民說」,才有可能使「遠者來」。
「為政以德」不是空頭支票,口惠而實不至,而是「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實績,「鞠躬盡瘁」的赤誠,是看得見,摸得著,感受得到的實惠。所以,孔子主張,「為政以德」要重視三個方面的發展。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
第一,發展人口。人是世界上最可寶貴的財富。我們今天以為,在生產力水平相對落後的情況下,人口的無限增長會帶來飢餓、貧困、醫療、就業等等問題,但在孔子時代,人就是最大的生產力。孔子特別關注生命和生命的發展,「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第二,發展經濟。人要生存,首先要有衣食住行的保障,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就談不上其他方面的發展。孔子雖然讚賞顏淵「安貧樂道」,但不意味他喜歡貧困。「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安於貧,但不追求貧。有了人口以後,孔子主張「富之」,發展經濟,不斷改善他們的生活,過好日子,享受人生。
第三,發展教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在不斷改善人民物質生活水平的同時,要注重人民精神生活的提高。一個人只追求物質的豐滿,不追求精神的挺拔,其人格是不完整的。孔子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從事平民教育的人。
「為政以德」,就是要關心百姓疾苦。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學而》)
「敬事而信」,發號施令要慎重並且講誠信,不能朝令夕改,出爾反爾;「節用而愛人」,既控制財政開支又關心各級政府官員的生活,要量入為出,不能浪費,更不能揮霍,呵護吏屬恪盡職守,但也不能透支其精神;「使民以時」,動用民力要利用農閒時節,不可隨心所欲。《先進》篇載:季氏要擴建國家倉庫,孔子弟子閔子騫說:「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孔子讚賞閔子騫的觀點,稱讚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不言則已,言必入情入理。在經濟不很發達的時代,主張「節用」,勤儉過緊日子,也是「為政以德」的一種具體體現。
「為政以德」,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不可聚斂無度,濫用民力。
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飢,用不足,如之何?」有若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顏淵》)
為政以民為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百姓富足,國君怎麼會不足?戒奢以儉,儉則有餘。節而用之,焉能不足;糜而費之,自然不夠。徭役多,耗民力;賦稅重,奪民食。所以孔子主張「使民以時」,反對聚斂。他的弟子冉求為季氏「聚斂而附益之」,他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攻之可也。」不承認冉求是他的學生。
《禮記·檀弓下》記載一則小故事:「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孔子家語》作『子貢』)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
「為政以德」,要知人善任,任人唯賢,而不是任人唯親,要「舉善而教不能。」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為政》)
知人者智。領導者要「知人善任」「舉直錯諸枉」,他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他的弟子冉雍「為季氏宰」,向他請教,他說:「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冉雍問「焉知賢才而舉之?」他告訴冉雍:「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看來孔子主張用人有兩個標準,一是「直」,人品要好;二是「才」,能力要強。孔子曾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以此相人,聽言觀行,雖不能無失,或可以有得。
「為政以德」,要「尊五美,屏四惡」,寬、信、敏、公。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堯曰》)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擇可勞而勞之」「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切忌「虐」「暴」「賊」「吝」;做到寬、信、敏、公,「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為政以德」,要以民為先,「先之勞之」。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子路》)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顏淵》)
領導者是民生幸福的設計師,要能見微知著,觀近慮遠,「先之勞之」。「勞」者,憂也。在民之先憂民之生存,謀民之幸福,「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且要「居之無倦,行之以忠」。「行之以忠」就是要竭盡全力;「居之無倦」就是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子路》)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衛靈公》)
國家發展,民生幸福是大工程,不可速責效,冀一日之成功,要立足眼前,謀劃長遠;與時俱進,不可墨守。孔子主張「實行夏朝的曆法,乘坐殷商的車子,穿周代的禮服,取舜時韶舞」,採歷代文化之精華,成自己一朝之制度,取精用弘,形成超越。
「為政以德」,身正為要,率先垂範,領袖天下,範式群倫。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子路》)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路》)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顏淵.)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 」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風必偃。」(《顏淵》)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顏淵》)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領導者廉潔奉公,兩袖清風,在下者自然會克己自律,清白做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腐敗正由高層造成。高官醉心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僚屬難免醉生夢死,利令智昏;上層公然以權謀私,賣官鬻爵,屬吏自會損公肥己,行賄受賄。孔子之教,大矣!深矣!
「富與貴,人之所欲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人之性,好逸而惡勞,樂嬉遊而憚拘檢,非寧靜難以致遠。所以孔子先「修己」而後「安百姓」。
定公問:「一言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惟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其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子路》)
魯定公向孔子請教會不會「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孔子告訴他語言沒有這樣的功效,但「如知為君之難」就「幾乎一言而興邦」;「予無樂乎為君,惟其言而莫予違」,就「幾乎一言而喪邦」。《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知其難,慎始而慎終,有望享受成功;得意於「莫予違」,指鹿為馬,離滅亡就不遠了。
「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得民心者得天下。「為政以德」,可使「近者說,遠者來」,是治國安邦的最佳選擇。然而,人的價值觀不同,取向也會不同。沒有悲天憫人的大胸懷,非以「修己以安百姓」為志者,不能真行此道。張橫渠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口號而已。
孔子有志於此,「嘗為季氏史,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蕃息」;魯定公八年「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定公十年,與齊夾谷之會,取得了外交上的勝利;定公十三年,謀「墮三都」,「叔孫氏先墮郈」,季氏也「墮費」,而孟孫氏不肯墮成邑,計劃受挫;後季桓子「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孔子遂行」「凡十四歲而反乎魯」「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孔子以「天下歸仁」為己任,然不見用,其「為政以德」的許多政治主張,由於沒有實踐的機會,也只能「託之空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