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海經·北山經》有云：「（敦頭山）又北三百五十裡，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
中國「大」片時代從《英雄》開始，到《長城》再上一個臺階，終於從「一群呼喚風的神秘男人」，經過「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進化到了「一塊磁石引發的鬧劇」。
毒sir說怪獸片有兩大問題需要解決：一、如何塑造（打）怪獸；二、如何塑造人物。
人物就不提了吧，看到《長城》影片陣容中有符合爛片三大定律的演員在，觀眾們就已經知道，對這部電影的角色塑造不能抱有任何期望。通稿裡也隻字沒提演員們演得好嘛，他們只是很努力地表演著他們在努力表演。
更何況從《英雄》開始，「國師」不僅在塑造人物上頗為乏力，連三觀都很難正回來。而且人那麼多，去努力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什麼意義，還不如把「鶴軍」、「鷹軍」、「虎軍」、「熊軍」、「鹿軍」這些各色鎧甲看成像素點或恐龍戰隊來得愉快。
倒是第一個問題——如何塑造（打）怪獸，值得深入探討一番。
《長城》中的饕餮
影片中的饕餮是一種由「女王」帶領、繁殖能力極強、生物鐘極其精準的生物，長著一張長滿獠牙的大嘴，身體呈青銅色，腋下生目，背部有可以發出和接受聲波的構造，用來與女王的「音叉」進行通訊。頭面上還有青銅紋飾，大概就是「國師」對饕餮紋的理解吧。從30萬隻饕餮非要大擺菊花陣來保護女王進食來看，它可能還崇拜菊花。
據說饕餮是上天為了懲罰貪得無厭的紂王而降下的禍患，最初落在鉤吾山上，很可能是來自外星球的氮基和矽基生物。
沒想到「國師」還有時間玩《星際爭霸2》，不知道他的戰網ID是啥。
「饕餮」一甲子來進食一次，一直堅持了兩千年，直到北宋。
影片中的饕餮形象，大體上是對《山海經·北山經》記載的還原。《山海經·北山經》有云：「（敦頭山）又北三百五十裡，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
郭璞認為狍鴞[páo xiāo]就是饕餮：「即饕餮食人未盡，還害其身」。袁質甫附和說：「還自齧其軀」。郭璞是方士，這是郭璞本人的腦洞，認為饕餮吃人吃不完，就把自己害死了。
回到《山海經》，聲如嬰兒，吃人的怪物多了，「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水有獸焉，名曰蠱雕，其狀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嬰兒之音，是食人」；「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蛭，其音如嬰兒，是食人」；「有獸焉，其狀如彘而人面，黃身而赤尾，其名曰合窳，其音如嬰兒，是獸也，食人」……要狍鴞是饕餮，那就厲害了，饕餮不僅繁殖能力強，還是「多國部隊」。
郭璞的這個說法很可能源自《呂氏春秋·先識覽》：「周鼎鑄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己身，以言報更也。」說周朝鼎上鑄有饕餮，有頭而沒有身子，吃的人還沒有咽下去，自己就不行了，象徵著報應循環的道理。
饕餮長這樣？
這也不過是個腦洞。但這個腦洞被宋朝的金石學家繼承下來，成了為青銅器紋飾命名的主要依據之一。北宋呂大臨的《考古圖》中就有：「文作龍虎，中有獸面，蓋饕餮之象。」
但饕餮紋是不是都是饕餮？不是，段勇的《商周青銅器幻想動物紋研究》將饕餮紋分為牛角、羊角、豕耳、變異四大類，就足以說明這類紋飾的複雜程度，也說明了饕餮紋來源的不統一。饕餮的形象自然也不可能只有一種。
而且關於為什麼鼎上要鑄饕餮紋，也並不只有《呂氏春秋》中的這一個說法。《路史》中記述了蚩尤被殺後說的：「後代聖人著其像於尊彝，以為貪戒。其狀率為獸形，傅以肉翅。」羅蘋注云：「蚩尤天符之神，狀類不常，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為貪虐者之。」那麼饕餮紋最早，就是對蚩尤的醜化。
這有沒有可能呢？還真有可能。
蚩尤是三苗的首領，敗在華夏族手裡，大約打他的理由就是他太貪了，所以將他的形象鑄在鼎上，以示「戒貪」。
從形象來看，也很有可能。神話學大家袁珂先生就曾提到，《左傳·文公十八年》云：「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
《史記·五帝本紀》「集解」引賈逵曰：「縉雲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當黃帝時任縉雲之官也。」而蚩尤姜姓，亦炎帝之苗裔，「故說蚩尤即是此縉雲氏之『不才子』饕餮，乃大有可能也。」
而《左傳·文公十八年》又提到：「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去四兇也。」
中國「四大兇獸」
帝鴻氏之不才子「渾敦」、少皞氏之不才子「窮奇」、顓頊氏之不才子「檮杌」，以上合稱「三兇」。縉雲氏之不才子的不肖堪比這「三兇」，所以名為「饕餮」，合稱「四兇」。這一段材料又說明，饕餮等名稱是種比喻，用來指「兇暴」的人。比如這其中的「檮杌」，在此處就是指鯀，大禹的父親。
究竟是因為先命名了這些奇異的生物，才拿它們的名字來比喻同樣奇異的人，還是先有了對部落首領的蔑稱，才用這些稱呼來指稱這些奇異的生物，這完全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關於神獸饕餮，傳說很多，《山海經》中的狍鴞，《神異經》中的有翼高階天使，陸容《菽園雜記》、李東陽《懷麓堂集》、楊慎《升庵集》、李詡《戒庵老人漫筆》、徐應秋《玉芝堂談芸》等書中的龍子……
作為人的稱呼的「饕餮」，說法就更多了。袁珂先生認為饕餮是指蚩尤；丁山先生認為饕餮就是檮杌，其形象來自於靈蛇吞象預言，兩者都是匈奴後裔，而匈奴是夏后氏族裔，同時兩者也是羌人圖騰，周鼎上的饕餮紋是「取其勇武公正，為吉祥之象徵」；劉持平先生的《青銅器饕餮紋質疑》則認為是神農氏；按《左傳》記載，有可能是縉雲氏之不才子。
如果再往下看，還有可能是梁武帝的第八子武陵王蕭紀。這孩子和他哥哥蕭繹打仗時，拿金子誘惑手下將士，「既東下，黃金一斤為餅，百餅為簉，至有百簉；銀五倍之，其他錦罽繒採稱是。每戰則必懸金帛以示將士」。但他捨不得，所以一次也沒有真的賞賜，結果打敗了。蕭繹將他從族譜中除名，賜姓「饕餮」（有司奏請絕其屬籍，世祖許之，賜姓「饕餮氏」）。
《長城》中饕餮密集的場面。
從以上說明可以得出結論，關於饕餮的說法實在太多，沒有定論。從任何角度來做饕餮的怪物設計，都沒問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饕餮身上畫上饕餮紋，是一件極其奇怪的事。
饕餮紋的作用前面也提到了，除了丁山先生認為是吉祥之象徵外，主流的意見是其警示之用，以免貪於飲食財物「害及其身」。所以饕餮頭上頂著饕餮紋，就好比壞人頭上綁了一個寫著「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公益廣告牌。更何況饕餮紋雖名饕餮，卻不一定和饕餮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承襲的宋人說法罷了，如今的主流稱呼是獸面紋。你說萬一饕餮頂錯了紋飾，遇到其他神獸，他們會不會認為饕餮是變態？
而且也沒有任何文獻和學術解釋提到過饕餮繁殖力強。這個設定我只能理解為，純粹是為了場面夠大，不然如何擺出菊花陣。這樣的惡趣味和不止一次的致敬《恐龍戰隊》，讓我確信「國師」的內心住著一個Cult片狂熱愛好者。
但正如網友所說，影片中的饕餮除了讓密集恐懼症患者感到厭惡外，別無用處。更有甚者覺得「張藝謀用饕餮影射片中的高片酬無演技演員」。
就我看來，實打實按照《山海經》的記載來做模型，用人海戰術堆數量，在饕餮身上文饕餮紋，不免落於下成。只要稍微考證一下就會發現，饕餮用作形容詞，比用作名詞，內涵要清楚得多，那就是貪慾和暴食。
七宗罪中有「貪婪」（avaritia）和「暴食」（gula）。貪婪對照的神是瑪門（Mammon），暴食的則是別西卜（Beelzebub），兩者在彌爾頓的《失樂園》裡都被描繪成墮天使。
還記得蚩尤和饕餮的關係嗎？「蚩尤天符之神，狀類不常……其狀率為獸形，傅以肉翅」，將饕餮塑造成墮落的有翼人形獸不就好了。
如果這樣不行，也可以參考《暗黑破壞神II》嘛，那尖爪紅惡魔的形象可比刻著饕餮紋的饕餮好識別多了。
既然已經打出了傳播中國文化的招牌，就不要想著拿火藥、五禽戲、孔明燈這些符號和屍山血海之間的巨大張力，來強行製造槽點了。好好做一部怪獸片和好好做一個大家都能正常理解的怪獸設計不好嗎？（文/張彰）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