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靼人沙漠》是兩年前讀的一本義大利小說,作者是迪諾·布扎蒂。在優哉遊哉的大四時光讀了很多小說,但這大概是其中最讓我唏噓的一本吧。
對本書的尋覓路徑頗為神奇,倒是可以書寫一番——當年在看統計學通俗讀物《赤裸裸的統計學》的「極端值」一章時,裡面提到塔勒布的《黑天鵝》一書,於是把《黑天鵝》找來看了一下,很可惜,《黑天鵝》草草翻了幾頁就還了回去,至今也沒有讀完。不過,塔勒布在《黑天鵝》中提到了一個等待極端值發生的案例——這個案例的主角就是小說《韃靼人沙漠》的主人公,一個苦苦等待韃靼人一生的軍官德羅戈。
故事的開頭,德羅戈中尉作為一個剛從軍校畢業的小夥子,被分配到邊境的巴斯蒂亞尼城堡。這個城堡緊靠的國界線另一側,是一片浩蕩無垠的神秘大沙漠。城堡的老軍官告訴德羅戈,傳說沙漠另一側是野蠻的韃靼人,他們隨時可能會入侵。我們守在這個城堡,就是在韃靼人入侵之時與之交戰,那時也許就會建功立業於沙場之上,封狼居胥、出將入相、名留青史。
對於軍人來講,這種沙場建功的榮譽真的比生命還重要。德羅戈聽到以後,決心好好留在這裡,等待韃靼人入侵和自己建立戰功的機會到來。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他逐漸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夜間的號子、清晨的寂靜、士兵的操練,他甚至感覺自己離開這裡反而不習慣了。他「異化」了。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包括德羅戈中尉在內城堡的全體軍官們,連一個韃靼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其實,德羅戈在這十幾二十幾年的漫長歲月中,有很多機會可以申請調回城裡,娶妻生子,組建家庭,過著平凡、體面、和大多數人一樣的中產生活。他的戰友中確實也有這麼做的。可是,德羅戈太渴望一朝建功、名留青史了,他為這個看似美好而偉大的鏡花水月,賭上了自己的整個青春年華,日復一日地留在這個陰暗、潮溼、夜間還有點陰森的城堡中,唯一的期盼,就是韃靼人能夠入侵本土。
幾十年後,德羅戈中尉已變成德羅戈上尉,垂垂老矣;而巴斯蒂亞尼城堡仿佛已被人遺忘,樣貌未改,依舊像幾十年前德羅戈畢業報到時那樣孤零零地矗立在這個無人問津的邊境守備點。年老的德羅戈變得多病,一般人在這個時候基本也會放棄建功立業的希望。而且,他已不是當年的小夥子,又能在軍隊呆幾年呢?軍隊把多病德羅戈送回後方。
就在德羅戈剛剛到達後方的同時,韃靼人從沙漠那一邊入侵了,戰爭在邊境打響。德羅戈的許多後輩參與到這場偉大的戰爭中。而德羅戈本人,則在一個後方的小木屋中,在貧病交加、孤獨悽涼、無能為力而悔恨萬分的狀態中死去了。
無疑,這是個悲劇故事。不過,塔勒布在《黑天鵝》中對德羅戈隱約表現出一定的欽佩和讚賞。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為了一個遙遙無期的小概率事件而付出一生去等待。然而,如果等待不到呢?——因為有值得注意的這樣一個情節:德羅戈在臨終前,起碼還在後方聽到了韃靼人入侵的消息;有些人,聽都不會聽到。
城堡這個意象,在很多文學作品中都是作為隱喻出現,如卡夫卡的《城堡》,就象徵著龐大的、陰森森的、讓人看不到希望的官僚機器;本書中的巴斯蒂亞尼城堡,則象徵著另一種世界:你可能是其中默默無聞的一分子,在單調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期待著有朝一日有個巨大的機會降臨在你面前,如韃靼人沙漠有朝一日冒起的狼煙。有的人為了這個希望,而甘願等待,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等待,等待了一生。也許,這就是魯迅那句「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的另類註腳吧。
或許德羅戈的故事還有跳脫出城堡範疇的隱喻——或許德羅戈們為了一個目標而甘願忍受這種生活,但漸漸地,如溫水煮青蛙一般,你習慣了這種日復一日的麻木生活,感覺在裡面很得心應手,工作程序很熟悉,生活方式很熟悉,人際關係很熟悉,你現在不再是為了一個目標而待在這裡,而是因為一種慣性而待在這裡。原本,你不想庸庸碌碌,但命運跟你開了個玩笑,讓你最終還是變得庸庸碌碌。
這是城堡式悲劇。不過,它真的僅限於城堡麼?
文/都大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