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在一些論述剛恆毅樞機的作品中那樣,在許多論述雷鳴遠神父的文章中也是一樣:通過對《雷鳴遠神父傳》和《雷鳴遠神父書信集》的引述與解讀,存在著某種誇張、甚至錯解的本地化論調。事實上,「本地化」的意義並不是適應一切的風俗文化,換句話說,本地化並不是不求考證地照單全收、把福音精神與本地的傳統文化、風俗習慣強行地結合在一起。筆者以為,這種局面既已出現,主要是由於在界定本地化的意義上,不同的論述者採取的角度、自擬的規則是不盡相同的,以致造成了假本地化與真本地化混淆的亂局,更出現了以本地化之名扭曲福音精神和教會訓導的說教。
本文旨在通過重新闡述雷鳴遠神父的某種作為,指出一種當前流行的似是而非的本地化論調。誠然,目前針對雷神父的各類論述文章已然十分豐富,評價上也趨向一致;若是有所突破,也是非常困難的。但為了嚴肅對待「本地化」的議題:糾正錯誤的言論,傳輸福音的神聖價值,嘗試從「辮子」上作出議論,還是必要的。
一、有關雷神父辮子的記述及由此引發的本地化論述
有關雷鳴遠續留辮子的事件,很多以他為本地化案例的議論文章中都曾涉及過,並把「辮子」作為其本地化行動的一種表現形式或徹底本地化的一個象徵,也是大有人樂見的。如果作為「聖人傳記」式的演繹,尚屬可行,若是在本地化的議題中舉證出來,就需要嚴肅對待了。我們在此,只是截取主要段落和主要評論作為依據,其他人的類似引述和評論,則置之不理。
1. 根據《雷鳴遠神父傳》記載:
他初來中國,即依照中國的一切習俗,要盡其可能的中國化。是的,要全力的中國化,只要是中國的,無論什麼,除去了罪惡,便都是好的,可以仿效的。他來中國的時候,大家都留著髮辮,他既然銳意中國化,自然也要戴起髮辮來。可是,中國人的頭髮是黑的,他的頭髮是褐色的,沒有辦法相稱,他便想到了他的小妹妹蜜嘉的秀髮與他頭髮顏色相似,於是他就寫信給他的妹妹,要她為傳教的緣故,將她的秀髮捐贈給他。他的小妹妹便毅然將髮辮剪了下來,大約在七八月間,就寄到了他的傳教地方,這樣雷神父就完全中國化了。等到民國初年,男子又開始薙(剃)發,雷神父立刻將自己的髮辮剪下,郵寄給他的妹妹:「好了,我現在將我的髮辮捐贈給您!」
2. 雷鳴遠神父不僅自己鍾情於當時的辮子,也樂意將這種入鄉隨俗的變通方式,推薦給其他傳教士採納:
在了解並使用中國禮節及追隨中國風俗和學習中國語言上,雷神父常常教導並鼓勵他的西方朋友們,遇有機會,便極力協助他們達到完善的地步……賈國安神父寫道:「因為這樣可以使他們認識中國禮規,並使他們能在日後矢忠的遵守,而得到人們的愛戴和同情,這樣自然容易發生傳教的作用……在雷神父到達天津以前,包神父已經不戴假辮子了,我(賈國安)根本沒有戴過它。雷神父是有真正的髮辮的,因為他的榜樣,以及他給我述說戴髮辮的種種好處,我也想戴它了。
」
3. 在雷神父的續留辮子事件上,曹立珊神父評論到:
雷神父不僅不和他們同流合汙,而且反其道而行。他依照基督和聖保祿宗徒的精神(迦4:4-5;格前9:19-23)「為一切人而成為一切人」,把自己變成了「中國人」。他穿中國服裝,吃飯用筷子;當時(清末)國人男子還在留髮辮,他願意立刻變為中國人,曾寫信給胞妹,要她剪下金髮寄來,讓自己用來結成一條髮辮,佩帶頭上。
4. 在雷神父的續留辮子事件上,趙雅博神父評論到:
一條髮辮的事情雖然小,但是其中國化的意義,則是很大的。雷神父秉性豪爽,不肯做半吊子的事,他要事事中國化,他要處處表現愛中國,只要是中國的東西,便是好的,儘管是陋俗卑風,只要不是罪惡,他便認為可以實行。
二、「辮子」作為教會本地化的象徵?
1. 滿清帝制和「辮子」
雷鳴遠神父所鍾情的男子蓄辮禮,儘管已經在中國流行三百多年,若是查考史書,它並不是漢族民眾的生活傳統,也不是儒家文化的形態。相反地,辮子卻是一種在中國社會中漢族人受屈辱被壓迫的標記。根據章炳麟(1869-1936)的考證,中國人束髮戴冠已有四千年的歷史,只有在滿族人入關後,才剃去了漢人頭顱的四周,將中間的頭髮挽起來垂到後頸,甚至接近臀部的位置。他聲稱,辮子是一種典型的夷狄習俗,與漢族民眾的生活沒有任何牽涉。
「留辮」是一個屈辱壓迫的標記,這在所有正直的漢族人,尤其儒家弟子的心中,是十分清楚的。從這一點上可以清楚,為什麼從一九一一年的「武昌起義」後,全國掀起了男女裝束的大變革,有的革命軍乾脆恢復了宋朝兵勇的裝束。錢玄同(1887-1939)則在浙江軍政府任職時,特意改換了自己考證出來的「深衣」和「玄冠」。這一切都透露出對滿清統治集團的痛恨和對滿族各種習俗的抵制,甚至玄同在《新青年》上還發表文章,聲稱推翻滿清的目的,就是要讓國人擺脫奴隸的身分,重新做一回人。
至於那些包括孫文(1866-1925)在內的革命黨人,喊出的「排滿興漢」、「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就是對滿清帝制的否認,並且是玩兒命地要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當然,滿清皇族以及從帝制政府獲得利益的漢族遺老們則視孫中山、章炳麟、鄒慰丹、吳稚輝等人為「亂黨」了,並將他們鄙夷為天下大亂的禍根和斬草除根的對象。從當時社會的種種變革現象可知,在這些漢族民眾的意識裡,真正的中國文化是不能夠與滿族人的生活習慣混雜一起的,髮型的改變事體雖小,卻是一種公開的反抗,對雷鳴遠時代而言,「中國化」的意義很大。
2. 被迫接受的不就是正當的
滿族入關後,當強迫漢人剃髮留辮時,即執行了一套所謂的「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的暴力措施;對於那些拒不剃髮留辮、忠於中國文化的漢人,讓滿族人看來,是不折不扣的頭腦頑固、犟勁十足的人。自然地,這些人在轟轟烈烈的剃髮運動中,腦袋是被摘去了。有些晚明皇室後裔和忠於漢族皇帝的儒家弟子,乾脆自行解決,削成了和尚一般的光頭隱居起來,仍舊不肯對異族的壓迫表示屈從。我們從《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等清初史書中發現,正如那些研究這段歷史的學者們所言,滿族之於漢族是不折不扣的「徵服者」和帝國主義,滿族人的辮子之於漢族民眾,就是理所當然的文化侵略。在思及這段歷史的變遷時,儒家傳人牟宗三(1909-1995)的直接評價是:滿族的統治實為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的一大摧殘劫難。可惜的是,雷鳴遠只是愛讀《四書五經》,對風俗習慣的歷史演變沒有一點的認識。作為一名外國傳教士,我們自然不必強求,但「辮子」在革命派那裡,尤其是在雷鳴遠和剛恆毅都尊敬的孫中山那裡,是著實不能接受的。
男人的辮子不具有中國文化上的價值和福音或教會本地化上的意義。堅持男子的續留髮辮,還不如向天下所有的女子推行「裹腳禮」、向所有的男人推行「叩頭禮」更具中國文化史的淵源,更符合當時女子們幽居閨閣、謹守三從四德的精神,更符合君臣之義、尊卑之別。「叩頭禮」,《周禮》、《左傳》、《大明會典》等都有記錄和意義上的說明;而向女性推行的「裹腳禮」,無論是在儒家文化支撐的漢族皇室內、達官顯貴的玩樂中,還是儒家學者的家庭生活中,多給予了默認以致肯定,例如南宋儒子朱熹就曾在福建各地推行過。不過在雷鳴遠的時代,尤其當那些革命黨人如火如荼地「反滿」之際,滿族遺留下來的任何東西,都是要遭到清除的。作為晚清思想家的章太炎,對滿清異族的統治早有痛恨之心,不過真正顯露其「排滿」言論的時間,則稍晚一些,大概是一九零零年,最早的抵制情緒則暴露在一八九八年,因為在這一年,他呼籲以孔子的後裔做「共主」,用以排斥滿族皇帝的不法統治。作為語言學家和新文化運動倡導者的錢玄同,在《語絲》上披露自己十八歲那年(1904年)的四月廿五日下午四點鐘,主動叫了一名「剃髮匠」到家中,剪掉了頭上的那根辮子,藉以發洩內心「義不帝清」的大志。我們完全能夠這樣領會:舉凡那代對國族有所擔當的人,無不視滿族及其帝制為華夏族群的死敵。
有論者指出,雷鳴遠神父因時而動,後來自己也剪掉了辮子;我們應該承認,他的這種選擇是明智的。在他所處的那段「亂世」,兩股政治勢力正在壓制與反壓制中激烈衝突;無論怎樣,天主教會適應中國的文化,就不能適應滿族的髮辮,論說者斷不要以此作為「本地化」的實例,舉證出來供後人傳說與讚賞。在這裡,也許有人會提出疑問,髮辮是當時社會上普遍流行的「髮式」,不留髮辮難道留一個光頭?這便涉及到「本地化原則」的問題了,而非什麼是中國文化的問題。這是兩個不同的議題,是需要分別對待的。如果非要把這個「本地化原則」套用在雷神父已經蓄起來的「髮辮」上,也只能夠理解成:與漢民族同甘共苦的象徵、熱愛中國人民的友善行為,即便雷神父本人不懂得辮子是屈辱的標記也無妨。我們依舊能夠從他的留辮行動上,闡釋出他對周遭人群的隨和與關愛。若是有人要把他的「辮子」描寫成徹底地福音或教會本地化的表達,則是胡亂嫁接的本地化議論。反過來,從另一面考慮,如果那樣的話,雷神父後來抗議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行動,不就矛盾了嘛。顯然,被強迫接受的不就是正當的。
三、結語:雷鳴遠的愛德
福音或教會本地化原則的論述,在各類著作中已經很多,有的也非常合理,我們自然不必贅述。當前需要進一步關注、澄清的是:人們當然能夠把天主子降孕為人的奧跡,耶穌不廢除法律而是成全法律的教訓,甚至孩童耶穌也接受猶太教「割損禮」的事跡,作為福音或教會本地化的論說依據,以維護雷神父續留髮辮的合理性,正如已經有人在論述中做過的那樣。若是如此,更大的問題就來了,保祿宗徒要求宗徒們廢止「割損禮」不就成了在耶路撒冷反對本地化嗎?還是如同伯多祿宗徒那樣見機行事:與猶太人吃飯時不吃不潔之物,與外邦人共餐時就吃不潔之物一樣,更加本地化(保祿的名言:為一切人而成為一切人)呢?或者說,雷神父留了辮子便本地化了,其他傳教士不留辮子就沒有本地化呢?以雷神父的辮子說明他在提前實踐教會本地化的訓導,在理論上根本不具有進一步推敲的深度。
我們應該主張的是:雷鳴遠神父時時處處表達基督愛的精神。這才是正確的詮釋之道。正如耶穌基督「雖具有天主的形體,並沒有以自己與天主同等,為應當把持不舍的,卻使自己空虛,取了奴僕的形體,與人相似,形狀也一見如人」(斐2:6-7)。天主子的降生就是不嫌棄我們的卑微、不厭惡罪人的汙穢。我們卻不要在意他留的是平頭還是長發,穿的是長袍還是唐裝,這一切都不在說明耶穌基督為什麼要救贖人類,只是隨個人的自由,想像去算了。雷神父的辮子顯然是基督愛我們、願與亞當子孫同在一起的表達,而不是要力行「本地化」的意圖所在,更不要說他正在實踐本地化的教會訓導。
如此理解,雷鳴遠便是基督博愛的使者。這個被基督感召、被聖神催迫的傳教士,具備自己一貫的高看中國人和中國神職的精神,正如他在書信中,經常表現出的那樣:「關於這些好弟兄們的德行,這裡我本可做冗長的報告……您(湯作霖神父)會跟我說老王賣瓜:『我的孩子都乖巧』。他們優點太多,真說不完,而只能說,他們在度一般初學生的生活,確有突出的英豪行為,有獨具高水平的熱誠……」;他又在另一處說:「我絕不喜歡談論我的孩子們,我更不願在『外人』(外國人)前公開提出他們的汙點和缺點,因為是他們跟我友善,是他們信任我,我才能夠認出他們的短處……」;雷神父當然清楚自己的愛德,實在是燒得過了火候,「在任何假定中,我要愛中國和中國人;很可能這種先決的傾向會影響我的判斷,並對他們,提高了他們的部分客觀價值。但這並不重要……」對這樣一位懷著赤誠或「愚誠」之心的雷鳴遠司鐸,當然沒有必要把「本地化」的標籤粘在他的腦門兒上,從而建立一套走了樣變了質的福音或教會本地化的理論的啦。
(註解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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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閔興業,義大利宗座傳信大學神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