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益
在《三體·黑暗森林》中,一明一暗兩條線索交錯延伸。與暗線的主角,堅忍果決、甫一出場便近乎完人、對人類存亡續絕的使命銳身自任的軍人章北海相比,引領明線的羅輯起初渾渾噩噩、毫無擔當。他的知識分子身份與大學教師職業所暗含的求知求真、為人師表的倫理要求,在其言行舉止中沒有著落。
羅輯擁有天文學和社會學的雙博士學位,這證明了他的天資,但他並未努力科研、勤事教學,而是利用職務之便牟取私利、尋歡作樂。望之不似學人的羅輯,甚至令相識不久的露水情人心生鄙夷。而在羅輯因緣際會成為面壁者後,聯合國秘書長薩伊直白犀利的斥責更加深刻地揭示了支配其混世行徑的墮落:
你作為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譁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汙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很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關心。
羅輯自己也承認,創立宇宙社會學固然是受到葉文潔的啟發而為之,但其本意卻不過是趕文化時髦,上百家講壇,成為娛樂化的學術明星。得過且過與精緻利己的混合背後的「邏輯」,不過是犬儒的憤世嫉俗和自私自利者的狡 詐。
羅輯的辯解「現在不都這樣嗎?」表明,他並未將學術界普遍存在的墮落狀態,視為一種包圍著自己的荒誕存在加以嚴肅的反思,而是以「和尚動得,我動不得?」的自欺態度,欣欣然和光同塵。由於這種自欺欺人是一種逃避, 一種逃避選擇的選擇,一種主觀上無意對周遭的荒誕環境進行抵抗、追尋自身之真正存在的放棄,羅輯陷入了非本真的存在狀態而不自知。
不過,羅輯的心也曾「被金色的愛情完全佔據」。彼時,在女友用意深長的要求下,羅輯在內心想像出了一個最完美的女性,並最終不可自拔地與這個在他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的完美少女展開了一場純潔而熱烈的精神戀愛。
這次「一個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愛情經歷,在羅輯隨波逐流的心中,留下了一 片童話般的「最僻靜的疆土」。羅輯所珍視的這份情感,儘管是男女之愛,卻脫離了浮淺的欲望,擁有詩與真的和諧,讓人想起為自己編織綺夢的民初女詞人呂碧城。儘管這種本真不同於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意義上的本真,但卻意味著,羅輯的初心和良知未曾泯滅,他仍有可能在某一天達成向後者的飛躍。
當然,要實現這樣一種可能,突破籠罩自身的幻象,為真實的存在而鬥爭,羅輯需要遭逢生命中的契機。醒悟了的存在者,像馮至在《十四行集》的開篇寫下的那樣,「準備著深深地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蹟」;而對於羅輯 來說,奇蹟就是他領悟存在的契機。三體人入侵以及應運而生的面壁計劃,是徹底改變羅輯人生的第一個契機/奇蹟。
羅輯被莫名其妙地賦予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成為擁有巨大權力的戰略計劃制訂者和領導者。連延續家族血脈的責任都不想承擔的他,卻突然發現自己不得不承擔拯救地球文明的責任。頭一次,他體會到了存在的荒誕:「現在充斥著他的意識的,只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這一切,像一出沒有任何邏輯的後現代戲劇。
」戲劇終將落幕, 荒誕卻綿綿不絕。ETO的暗殺,殺手的嘲諷,「對面壁者的笑」……羅輯終於明白,無論他主觀上是否樂意、是否接受,面壁人的使命和身份是不可能放棄的。他被命運擲入了一個陷阱,一個困局,孤獨無助,與所有人隔絕開來。在痛苦和憤怒之中,他有了一個面壁者和存在者的最初的自覺。
即便如此,羅輯仍試圖逃避責任。他的想法是,「既然現在我剩下的只有這奇特的權力了,那何不用之?」 4他濫用面壁者的權力,為自己尋覓安樂窩,進而尋覓夢中情人。如果說對於荒誕存在的這種消極抵抗仍有某種積極意 義,那就在於,羅輯公器私用所追求的乃是上文所言非存在意義上的本真。這個時候,第二個契機/奇蹟出現了。
莊顏,真實的夢中情人,來到了羅輯身邊。原本只能在夢想中出現的風景和愛人,都成為羅輯真切擁有的現實。情感本真的企及使羅輯的自欺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五年來,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別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卻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對愛人和孩子的愛融匯在一起,使他的靈魂深深陶醉其中。在這與世隔絕的溫柔之鄉,他越來越深地陷入一種幻覺裡:外部世界也許真的是一種類似於量子態的東西,他不觀察就不存在。5
然而,幻覺就是幻覺。三體人的艦隊仍在逼近,人類的基礎科學仍被智子 鎖死,除羅輯外的面壁者們仍在進行看似徒勞的努力……泰勒的來訪,擊碎了 羅輯的幻覺,把羅輯一直在逃避的責任重新擺在他面前。被破壁的泰勒用自殺選擇了逃避,他本可以從頭再來,然而對整個世界的責任讓他終於不堪重負。
感到「恐懼和迷茫」的羅輯負隅頑抗,但他的自欺和欺人漸漸力不從心。「你們幸福快樂多一分,面壁計劃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點」,這句話的正確性僅僅 在於,這種天倫之樂越美滿,一旦化為烏有(莊顏和女兒驟然離開),羅輯所承受的痛苦和絕望就越深沉,而這些痛苦和絕望就像銳利的刀鋒,能鮮血淋漓地割斷羅輯與幻覺的粘連。只有這樣,羅輯才能意識到自我,才能深刻而持久地體驗到自己無所依傍的孤獨存在,從而直面世界的荒誕,做出走向本真存在的自由選擇。
羅輯開始工作了,原因不是對全人類的責任感——此刻他仍然「看不到全人類」。用他的話說,「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6隻是,全人類的生存已經成為「過自己的生活」的先決條件,羅輯不得不以致力於拯救全人類的方式來挽回遠去的妻女。
在漫長的思想行程中,孤獨的散步者羅輯逐漸逼近了宇宙的真相。在萬物失去色彩的嚴冬,在跌入冰湖的黑夜,在極度恐怖的生死之際,理性的思考因非理性的主觀體驗而升華,讓他終於洞察了一切。康德嚮往和禮讚過的星空,從此 兼具社會學意義上的冷酷和哲學意義上的荒誕,而羅輯的星空恐懼症,正是一個徹底醒悟的存在者對存在應有的反應。
不再退縮的羅輯,向著存在發起了孤獨的鬥爭。他在人們的懷疑和嘲諷中發出了一條針對星星的咒語,然後懷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拖著受到基因武器攻擊而危在旦夕的病體,通過冬眠去向一個更加孤獨的未來。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個未來,人類當中的大部分人竟然比昔日的羅輯更深地陷入自欺。
分明 自己的基礎科學仍被三體人跨越四光年的星際空間送來的智子死死鎖住,人類卻天真地相信三體人已經不堪一擊,對現有技術的極致發展心滿意足。末日之戰讓虛妄的「現代人」集體陷入精神崩潰,而羅輯、史強、希恩斯等上一個時代的遺民卻保持著冷靜。
他們的心在兩個世紀前的恐怖和絕望中淬過火,遠比一生下來 就耽溺於幻覺中的「孩子們」堅韌。本以為自己可以卸下責任、及時行樂的羅輯,在末日之戰和黑暗戰役中驗證了自己的猜想,恢復了身為面壁者的自覺,並義無反顧地、執著地去儘自己的責任。
兩百年前,在其他面壁者和千千萬萬不願 屈服的人們為了拯救地球而殫精竭慮時,羅輯躲在「伊甸園」中醉生夢死;兩百年後,在所有人的失望、誤解和鄙夷中,在他的面壁者權力已經形同虛設、磨難已經快要聚集起來將他徹底壓垮的時候,羅輯完成了騙過兩個世界的布局。
雪地工程不再是逃避現實,而是他押上性命與三體人豪賭一場之前的籌碼製作。他的選擇讓自己的生死與兩個世界的存亡緊密相關,存在者羅輯從而因對存在的堅決抵抗而使自己的存在獲得了最大的意義。
但這並不是羅輯的成長故事的終結。羅輯一家的溫馨重聚,只是在真正的最終時刻到來之前的必要鋪墊。這個大多數讀者和批評家不曾矚目、更不曾細想的時刻,出現在《三體·死神永生》中程心取代羅輯成為執劍人的五十四年前:
在威懾建立之初,羅輯曾有過一段美好時光,那時他與莊顏和孩子團聚,重溫兩個世紀前的幸福。但這段時間很短暫,不到兩年,莊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羅輯。原因眾說紛紜,比較流行的說法是,當羅輯在公眾面前仍然是一個救世主時,他的形象在他最親近的人眼中已經發生了變化,莊顏漸漸意識到,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是已經毀滅了一個世界、同時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的男人,他變成了一個陌生的怪物,讓她和孩子害怕,於是她們離開了;另一種說法是,羅輯主動叫她們離開,以便她們能有正常的生活。莊顏和孩子不知所蹤,她們現在應該都還活著,在什麼地方過著普通人平靜的生活。
這兩種「比較流行的說法」,不動聲色地折射出「現代人」的淺薄、平庸乃至猥瑣的流言,是「現代人」的靈魂在他們所不理解的人物身上的自我投射。的確,莊顏在某種意義上是為了成就羅輯而出現的符號式人物,對於羅輯乃至讀者來說她始終帶著一種「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的迷離之感,甚至劉慈欣都不喜歡她。但就像《三體·黑暗森林》中作者借白蓉之口說的那樣,「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 。
當薩伊面對羅輯氣急敗壞的質疑,提醒他,憂傷在五年中一直伴隨著莊顏,就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並暗示他「我們沒有綁架任何人」,莊顏的形象就突破了起初或許有過的「很傻很天真」的設定,獲得了不可輕侮的深度。
所謂「毀滅了一個世界」「把另外兩個世界的命運攥在手中」 的「陌生的怪物」,不過是「不感謝羅輯」的人類對羅輯的妖魔化,而不是同樣經歷了兩百年時光和離別的考驗、同樣疏離於「現代社會」的莊顏對朝夕相處愛人所應有的理解。
至於第二種說法,似乎肯定了羅輯對妻女的愛心和擔當,實則仍是膚淺的稱許。如果只是為了過一種「歲月靜好」的「正常生活」,為什麼莊顏和孩子會「不知所蹤」,不僅從未探訪羅輯,甚至連身在何方的念想也不留給他,任由羅輯「一直在沉默中堅守,沒有說過一句話」?
為了真正把握羅輯與莊顏分別的時刻,我們不妨重溫七十年前出版的一部小說《伍子胥》。存在主義詩人馮至在這部小說中,將伍氏兄弟面對命運時的決斷,寫得肅穆莊嚴、字字千鈞。明知隨楚王使者回到郢都的結局必然是父子同被戮於市,卻毅然赴死的伍尚如是說:
父親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親,我不能不去;從此你的道路那樣遼遠,責任那樣重大,我為了引長自己的道路,加重你的責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個死,但是穿過這個死以後,我也有一個遼遠的路程,重大的責任:將來你走入荒山,走入大澤,走入人煙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虛,感到生命的煙一般縹緲、羽毛一般輕的時刻,我的死就是一個大的重量,一個沉的負擔,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實,感到生命的分量,——你還要一步步地前進。
從存在主義的角度看,人的存在先於其本質,人沒有固定的本質,他之所是端賴於他在面對其存在可能性時的自由選擇。這種選擇不是在瑣屑小事上的隨意挑選,而是在生命的關口做出的、將塑造乃至決定人的一生的抉擇;這種選擇也不是可以輕易改弦更張的任性,一旦做出,人就必須承擔它賦予生命的意義和隨之而來的責任。因此,為了把這種具有根本意義的選擇和普通的選擇區別開來,有必要將其稱為「決斷」——
意義重大的決斷,在一個人的一生裡有過一次已經很難得,在一個民族的歷史上也未必能有多少次。但是在一般的生活裡,人們總不免要遇到需要決斷的事。需要決斷時,面前橫著一個可此可彼的問題,我們每每感到絕對的孤單,因為這時很少有另外一個人走來,告訴我們應該怎樣決斷,更不會從天空中顯露出什麼神的啟示。
這種感覺,動物是沒有的,它只盲目地向前走,從不發生什麼問題;原始性的人也沒有,他遇到問題無法解決時,便求神問卜,讓神或卜替他解決。只有自己對於自己負有完全責任的人在這裡才既不盲目,也不依靠神卜,他要自己決斷。當人面對著引向不同目的的兩條或兩條以上的道路,孤單地考量著自己應該走上哪條道路時,才會體驗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艱難的意義。等到他決斷了,勇敢地走上一條,那時他所能感到的生命的光彩也 不是一個動物或原始性的人所能感到的。
羅輯夫婦的分別,正是他們的決斷。這一決斷與伍氏兄弟的決斷有著可堪比擬的意義。作為執劍人,羅輯需要數十年如一日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以 「犧牲一切的決絕」,時刻準備迎接或許永遠不會到來,又或許下一秒就會到來的終極對決。他的「道路那樣遼遠」,「責任那樣重大」,為了讓他心無旁騖地承擔對於全人類的責任,消除任何一點因牽掛和留戀而猶豫遲疑的可能, 莊顏「不能不去」。
她和孩子固然無須赴死,但她們與羅輯從此不再相見的訣別,卻也與死無異。這樣的死別,讓羅輯永久地遭受孤獨、痛苦和絕望,卻也讓他在獨自一人枕戈待旦五十四年的空虛和寂寞中始終「感到真實,感到生命的分量」。薩特堅稱,自由是絕對的,任何處境都不能限制人的自由。但相對 於此前在行星防禦理事會、地球國際、艦隊國際的不斷逼迫下的被動應對,執劍人羅輯和愛妻莊顏的一別長絕可以說是在更為自由的狀況下作出的決斷,由此煥發出的生命光彩也更為奪目。
這一決斷成就了羅輯,「就這樣,羅輯與三體世界對視了五十四年,他由一個玩世不恭的人,變成一位面壁五十四年的真正面壁者,一位五十四年執劍待發的地球文明的守護人」;但它也同時成就了莊顏,她和羅輯雖然從此參商不見,守護地球文明的金石之志卻使他們永遠心意相通。由此決斷,羅輯成為比肩章北海的英雄,而後擔任地球抵抗運動 的精神領袖,代表人類從三體文明處探知生存之道,乃至在降維打擊中毅然殉難,皆為其英雄本色之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