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肖洋 徐湘東 楊濤
其實,第一次爬懸崖村時,彝族姑娘金洛偷偷哭過。
那是 2020年9月13日,是長輩選的好日子。她穿著媽媽縫的嫁衣,梳著精緻的髮髻,在懸崖村的鋼梯上,爬了近五個小時,明明應該是最美的一天,但汗溼的碎發貼在額頭上,五彩的裙角粘上泥,連身邊的伴娘都嘀咕,「這裡這麼高,我是你的話,現在就轉身下山。」
金洛沒有下山,因為山上有她想嫁的人。她是懸崖村異地扶貧搬遷後,嫁進來的第一位新娘,按照彝族傳統,結婚得在老房子。
這一天的懸崖村,喜慶熱鬧。村民們回到村裡,摔跤唱歌喝酒,婚禮在網上直播到深夜,百萬網友們送上自己的祝福,稱為「懸崖村最美婚禮。」
熱鬧是大家的,對金洛而言,婚姻是自己的,從此,她的身邊多了一個叫吉克史布的男人。
9月13日,金洛和史布結婚,她說,爬了4個多小時鋼梯,都哭了
曾經漫長歲月裡,這裡的新娘們像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她們擁有幾乎一樣的人生:早早輟學、打工務農、被家人「安排」嫁上懸崖村、出嫁那天才第一次見到丈夫,然後生兒育女,再為兒女操持婚事……
如今,她們有人在搬下山後跑去學廚,想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有人因為「願意嫁的人」,穿著五彩嫁衣自己爬上鋼梯;還有人拒絕了對自己女兒提親,全力支持孩子要讀下去……
對懸崖村而言,改變,就是這樣順理成章地緩慢發生著。
「00」後新娘
退掉娃娃親 嫁上懸崖村
在20歲這年把自己嫁出去,是彝族姑娘金洛自己的決定。
她不是沒有主意的女孩,2歲時,家裡為她定下娃娃親,男方是沾親帶故的遠方親戚,到她19歲時,兩家人開始討論婚期,她表明態度堅決不嫁。
9月13日,金洛通過鋼梯走上懸崖村
「不想嫁的人,我就是不能嫁。」金洛不願意被這樣定下一生,她哭著要退婚,為表明決心,甚至開始絕食,她心裡清楚,自己的一生不能就這麼糊裡糊塗被定下。
這也是第一次,金洛為自己爭取到選擇的權利,退掉娃娃親時,按照當地習俗,他們家將當年的彩禮錢,翻倍退給男方。
「本來在傳統中,彩禮一方面表達對父母家庭養育之恩的回饋,另一方面,也維繫了涼山彝族傳統的家支社會人際關係網絡,具有它應該有的意義。」在中國彝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張可佳看來,高昂的彩禮曾剝奪了彝族女孩們選擇的權利。
但金洛無疑是幸運的,2月19日,坐在昭覺縣城安置點的新房裡,她回憶起出嫁那天,儘管覺得在鋼梯上爬得很狼狽,但內心依舊是歡喜的,因為嫁給了自己想嫁的人。
在這對年輕的夫妻眼中,他們是一見鍾情,這樣的婚事,自然都很用心。
婚後,金洛和丈夫吉克史布
為了心愛的姑娘,史布在家釀了200多斤玉米酒,殺了兩頭豬,金洛的婚服,是媽媽一針一線為她繡的,承載著最美好的祝福。結婚當天,金洛爬完鋼梯後,同村的木果指著一條長約400米的山坡笑道,「這是史布為了新娘子專門整修的,怕新娘子滑倒。」
聞言,已經走過的金洛回頭看了看,山坡上的小道,被人整理出階梯的模樣,很久之後,她回憶起那一幕,覺得「愛情就是他在山上挖出的迎親路。」
他們也改變著這裡。
以往,新娘在婚禮後一周內都會回娘家呆上一段時間,時間長的甚至有幾年,「因為新娘太快回去會被別人笑。」但到了金洛,只回家待了5天左右。」
9月13日,結婚當天,金洛爬了4個多小時鋼梯,走上懸崖村
「因為我想她了。」史布從不掩藏自己對妻子的愛。在山上的老房子裡,陰暗簡陋的土坯房中,柴火堆裡燒旺的木材啪啪作響,紅紅的火苗高高躥起,坐在火塘邊,史布為金洛洗腳,為她唱歌,也會耍寶逗她開心,有網友留言說,「選擇了愛情的姑娘一定會輸」,金洛回復,「只要開心,金錢都是身外物,以後都會有的。」
曾經的新娘
結婚當天才見到新郎
金洛和史布是相親認識的,在第一次見面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和家人說好,只是見見,如果不喜歡就算了,但在史布的記憶中,這在從前是不可能的,就在鋼梯修好前的那幾年,婚事都還是以「父母之命」為主。
26歲的俄木以伍,在20歲時被家人一個電話「安排」嫁進懸崖村,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人生很簡單:12歲輟學回家務農,16歲打工做廠妹,出嫁當天才知道丈夫長啥樣,在臨產前兩天挺著肚子爬下2556級鋼梯進城住院……
她記得結婚那天,爬的還是藤梯,眼前是看不見盡頭的山,身後的深不見底的崖,為了方便攀爬,她顧不得好看,自己脫下禮服,爬了五六個小時才抵達。站在一群吃飯的人中間,別人指給她看,她才知道人群中誰是自己的丈夫,「不帥,不喜歡。」
可是那又怎樣呢?在此之前,嫁進懸崖村的新娘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俄木以伍和她的孩子
30年前,時年21歲巴耕阿里被村裡的男人接力,從山腳背上懸崖村。那時,蓋著蓋頭的她還不知道新郎的相貌、脾氣,也不知道新家的位置、條件,「心裡害怕,但嫁都嫁了」。
在那個活下去比天大的年代,生活並未給這些新娘太多選擇權。
史布的母親阿米夫機今年56歲,在丈夫下山摔下懸崖身亡後,她要獨自養育4個孩子,生活重重壓下來,讓她看著比實際年紀要蒼老很多。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昌,原因是在山上摔斷手,路遠且艱,隔了一天才被送下山。
歲月蹉跎,終於兒女長大陸續成家,他們在今年搬下懸崖村。得以喘息的阿米夫機想到了自己,她想要回家想陪著媽媽,可是,她的媽媽也沒有撐過這個冬天。
12月20日,阿米夫機跟著兒子一起回老家奔喪,明明不會說漢語,卻在聽見「媽媽」這個詞時,紅了眼眶,她喃喃重複著,「媽媽,媽媽走了。」
母親們的決定
「要讓孩子們去讀書,去自由地戀愛」
這一次,金洛沒有和丈夫婆婆一起回老家,因為她懷孕了。
即將做爸爸的史布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歡喜,於是這個冬天,在他們縣城的新房裡,新鮮蔬菜水果、零食補品擺放整齊,陽臺上掛著一堆堆豬肉和香腸,小家被收拾得溫馨乾淨。
更多的,這對年輕的夫妻認真思考起未來,「要去學個手藝,去打工掙錢,不然以後給孩子開家長會都挺不直腰杆。」
12月19日,金洛和丈夫吉克史布,在昭覺縣沐恩邸社區的新家
從藤梯到鋼梯,再到樓梯,懸崖村的媽媽們正在做出新的選擇。
搬進新家後,俄木以伍去參加了免費的技能培訓,在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她風雨無阻去上學廚課,孩子太小,就把孩子帶著,下課回家了,還繼續練習刀工技巧。
她希望,等孩子再大點,她能在縣城找份工作,能夠重新和這個世界取得聯繫。
另一方面,在山下的新房,這位年輕的媽媽最喜歡看著社區裡正在建設中的學校,她聽說,這裡將有縣城裡最好的教學資源,能從幼兒園一直讀到高中。
她和丈夫說好了,兩個孩子一定要讀書,要出去見到更大的世界。
「讓孩子們去讀書,去自由地戀愛。」這是如今懸崖村媽媽們不約而同的決定。
彝族年前,巴耕阿里又一次拒絕了上門為小女兒說媒的人,17歲的某色拉作是她的驕傲,去年從山下的勒爾小學畢業,考入昭覺縣最好的中學,如今已經初二。
在某色拉作的小夥伴中,曾有因娃娃親而中斷學業的,但在她家,父母讓她一直讀下去,放心讀下去。
巴耕阿里和女兒某色拉作
這其中有著巴耕阿里自己的遺憾,曾經,夫妻二人每天都用繩子綁著孩子的腰,將他們送下山讀書。但到了中學,太遠太艱難的路,太窮太貧瘠的現實,前三個孩子都陸續失學。
終於到了現在,村裡有了鋼梯、家搬到縣城安置點、山上農家樂和養殖生意收入尚可,這些都給了她選擇的底氣, 「去讀書,去見世界。」在他們家,牆上整齊貼著的十幾張獎狀,是這位母親心中最大的財富。
「以後我的孩子,要去讀書,如果在外面有了喜歡的人,幸福最重要,這是我們給他的選擇權。」說這話時,暖暖的燈光打在金洛臉上,她笑眼盈盈,目光溫柔,在她的肚子裡,兩個月的小生命正在茁壯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