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硝煙瀰漫,屍橫遍野,生靈塗炭,貴賤皆歿,兵起之際萬民癲狂,鳴金之年舉世齊喑,古今悲愴悽慘者,莫若一戰。
袁梁宇|網易歷史專欄作者,近現代歷史愛好者 曾在《單兵裝備》等雜誌上發表文章
葉竹|網易歷史專欄作者,近現代歷史愛好者 曾在《坦克裝甲車輛》、《單兵裝備》等雜誌上發表文章,參與翻譯安東尼·比弗的著作《1944阿登戰役-希特勒的最後反攻》。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一.被詛咒的戰爭
當第一次世界大戰進行到1917年時,騎士式的戰爭浪漫主義早已被機槍、毒氣彈和大炮送去見了鬼。在蜷縮於冰冷戰壕中的士兵、或是缺衣少食的民眾的眼中,為國而戰的神聖光環變得一文不名。所有人關心的唯一問題是:這場該死的戰爭,究竟何時能結束?!
開赴前線的法軍步兵
1914年戰爭爆發之初,幾乎所有人都被前所未有的狂熱所籠罩。年輕的士兵們歡呼著、高唱戰歌走向戰場,他們向自己的媽媽保證,秋天落葉之時定能凱旋。他們堅信,自己參加的是一場速戰速決式的偉大民族之戰,無盡的榮光正在前方召喚。而對於各國統帥部而言,戰爭無非是乾坤一擲的豪賭,將在短時間內分出勝負。
但最終,一戰卻變成了僵持的塹壕陣地戰——部隊的機動能力完全比不上急劇膨脹的槍炮威力。誰都想打破這樣可怕的靜止,但全都鎩羽而歸。耗時幾天、甚至數月的炮擊把地面都炸成了月球表面,但成群發起衝鋒的士兵卻一次次地在鐵絲網和機槍火力面前被打成碎肉。上萬人的死傷往往換來的僅是幾百米的推進,甚至在大比例軍用地圖上都可以忽略不計。
當毫無意義的嘗試告一段落之時,戰壕和掩體就成為了上百萬士兵們的唯一棲身之所。無人區無數屍體正在腐爛,惡臭撲鼻,足以令人喪失嗅覺。無數的老鼠、蛆蟲正在佔領每一寸土地,甚至包括被窩和飯盒。嚼著過期罐頭的士兵們正在陰冷、潮溼、充斥著積水的陣地上瑟瑟發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比起死亡更加可怕的或許是絕望。每一名前線士兵有兩條路可走:要麼在某次衝鋒中變成腐爛的屍體,要麼在無盡的僵持中發瘋。
神情凝重的法軍士兵
而在戰線後方,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也絕不好過。物質嚴重匱乏正讓越來越多人在飢餓線上掙扎,苦等親人的婦女們收到的卻是一張張令人心碎的陣亡通知書……而另一群人卻在戰爭中狂歡:軍火販子、資本家賺了個盆滿缽滿,在把酒言歡之中,渴望上帝永遠不要讓殺戮停歇。
當越來越多士兵開始質問為何而戰之時,士氣的崩潰就如同野火一般燒遍了整個歐洲前線。
二.導火索
1917年3月,被稱為「帝國主義鏈條中薄弱一環」的沙皇俄國首先垮掉了。二月革命不僅埋葬了沙皇政權,還讓俄國的軍事力量陷入了土崩瓦解的境地。成群的俄軍扔掉武器,甚至槍斃軍官,回到後方參加革命運動或是乾脆毫無目的的遊蕩。「麵包、和平、土地」的口號響徹原野——總而言之,讓這場該死的戰爭見鬼去吧!
如此高亢的情緒不僅點燃了俄國,而且迅速席捲了整個戰場:無論是協約國還是同盟國的士兵都受到了感染。因為他們也恨透了這場戰爭。無盡的仇怨積累在一起,讓上千萬軍隊變成了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只等待一顆火星。
而法國高官卻在此時擦亮了一根火柴。
1916底,羅伯特·尼維勒接替霞飛擔任法軍總司令。法國高層試圖通過更換主帥的方式取得某些戰局上的改變。而尼維勒也深知這一點,準備大幹一番,用一場宏大攻勢徹底扭轉戰局,甚至結束戰爭。在大部分軍官眼中,這位新上任的總司令無異於在天方夜譚:3年都沒有做到的事情,難道你有神助,一次戰役就能做到?甚至連法軍戰爭部長潘勒維都在反對者之列。不過,尼維勒卻心意已決,甚至以辭職相威脅力推總攻計劃。他的強硬得到了總理克裡蒙梭和總統普恩加來的支持。一場戰爭悲劇就這樣出爐了。
正在操作一挺MG08機槍的德軍三人機槍組,職責分別為機槍手、裝填手和觀察員
尼維勒的攻勢計劃可謂野心勃勃:這次戰役將由英法軍隊共同實施,其中英國負責在阿拉斯地區的輔助攻勢,而法軍的主要突擊則沿著蘭斯—蘇瓦松一線展開。其突擊的核心目標是舍曼代達姆,德軍的防線在當地的陡峭山脊上展開:這片山脊有著「貴婦小徑」之稱——法國國王曾這裡為他的女兒們修建了一條觀光風景的小路。如果計劃順利,英法聯軍將通過一次鉗形攻勢摧毀努瓦永突出部內的德軍部隊,進而奪取戰略上的優勢。在主攻方向上,法國人集結了120萬的兵力,這支強大的力量將得到五千門大炮、200輛坦克和55個空軍中隊的支援。尼維勒和他的參謀們樂觀的認為,在徐進彈幕掩護之下,法軍將輕易洞穿德軍的防線,隨後投入第二梯隊發展勝利。
1917年4月16日,隨著無數顆信號彈怪叫著升上天空,法軍陣地千炮齊鳴,宏大的總攻拉開了帷幕!數十萬枚炮彈在漫長的炮火準備階段無情地砸向德軍,天空被徹底映成了紅色,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從這樣的大沸鍋中倖存。當炮火向德軍後方轉移之際,數萬名法國士兵在悽厲的哨音著發起了密集衝擊!
但迎接法軍的不是勝利,而是雨點般掃來的德國機槍子彈。原來德軍早就識破了對手的作戰意圖,不僅大為加強了法軍突破口正面的部隊,還修築了複雜而密集的掩體工事。當炮擊來臨之時,德軍一線部隊已經撤到後方的第二陣地,並且躲入了安全的地下避彈室中。法國人看上去摧枯拉朽的「炮火盛宴」完全淪為了無用功。
陣亡的法軍士兵,儘管與凡爾登絞肉機相比這次戰役中法軍的損失算不上最高,但卻成為壓垮法軍士氣的最後一根稻草
三年血戰中令人絕望的場景再次上演了:吶喊著衝鋒的法軍士兵被成片掃倒,血流成河,後方的部隊則踩著戰友的屍體繼續前進,但很快也成為了殘缺的屍骸……已經被炸變樣的戰場淪為了可怕地獄,到處都是死屍、肢體殘片和哀嚎著求救的傷員。高舉手槍的軍官試圖維持進攻的隊列,但下一秒就被密集火力打得血肉橫飛。擔任支援任務的施耐德式坦克則淪為了德軍火炮和反坦克槍的活靶子,脆弱的油箱發生殉爆,變成了一個個駭人的巨大火球。一些倖存的坦克則在混亂的戰場上掉入了彈坑或是泥潭之中,根本沒有派上用場。本來是擔任發展勝利任務的第二梯隊被提前投入了戰鬥,但無非是將更多的生命扔到絞肉機裡而已。
進攻第一天,尼維勒的「偉大攻勢」徹底變成了災難:4萬名法軍士兵血灑戰場,而取得的進展僅僅是可憐的1公裡——就算是這樣的戰果也在德軍夜間的逆襲中被打回了原地。不過倔強的總司令不打算放棄,而是如同一個紅眼賭徒般把更多的生力軍扔入戰場。接下來的幾天內,法軍不停地發起猛攻,無數士兵如同撲向火堆的飛蛾般被燒成了灰燼,但取得的戰果近乎為零。進攻發起10天後,戰場已經被12萬具正在腐爛發臭的法軍士兵屍體鋪滿……
本來就已經被陣地戰嚴重損耗的法軍士氣在魯莽的進攻中徹底崩潰了。法軍士兵把發起進攻等同於死亡,而他們的死亡根本不會帶來任何意義,無非是重複已經持續了三年的悲劇罷了。一場席捲整個法軍的大規模兵變,就這樣爆發開來。
三.怒火爆發
其實在尼維勒攻勢發起的頭幾天內,巨大而且毫無意義的傷亡就已經讓部隊處在了動蕩邊緣。當尼維勒鬥志昂揚地看著又一波增援部隊被投入廝殺時,他驚訝地發現:士兵們不再向最高司令官致敬,而是發出了成片咩咩聲——士兵們通過學羊叫表達了對命運的悲鳴:他們不過是一群群送入屠宰場的可憐羔羊而已。
一共有57輛法軍坦克被德軍炮火摧毀,還有另外19輛發生了機械故障拋錨
4月17日——也就是發起進攻的第二天,第108團的17名士兵扔下陣地當了逃兵,隨後有更多部隊發生了類似事件,規模越來越大,軍官開始哀嘆「士兵們已經被嚇破了膽」。但如果僅僅是逃跑或許還沒有那麼糟,許多基層士兵開始聯合在一起,拿著槍抵制上級命令,甚至高喊反戰口號!這些行動說文雅一些叫政治運動,說直白點那就是赤裸裸的造反。尼維勒和所有法軍指揮官都被這種可怕的局勢驚呆了。
還沒等到高層採取什麼行動,更大規模的動蕩就接踵而至。4月21日,一支擔任第六集團軍先鋒任務的殖民地部隊集體抗命,「拒絕去毫無意義地自殺」。狂熱的士兵們高喊道:「和平!結束戰爭!讓那群戰爭販子去吃槍子吧!」在一片「老子不幹了」的應和聲中,整支部隊徹底失控,軍官在揮舞拳頭的士兵面前瑟瑟發抖。大群士兵打開酒窖大門,暢飲一番後醉醺醺地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這番「令人陶醉的和平氣息」迅速如同病毒般傳染到了友鄰部隊,掀起了更大規模的抗命熱潮。
可尼維勒仍決定把攻勢進行到底——這關係到自己的軍事生命。他將手下集團軍司令們的停戰請求怒斥為「懦夫」,並發起了更為瘋狂的進攻。這徹底引爆了集體兵變的怒火。5月3日,法軍第21步兵師受命向德軍陣地發起衝鋒,但憤怒的士兵們卻不為所動,而是向軍官怒吼道:「我們不想自殺!」許多士兵宣稱,如果要守陣地沒問題,但拒絕進攻,因為衝上去就會被機槍打死。面對這樣的情況,法軍指揮官想的不是安撫,而是暴力鎮壓,在處決了一批士兵代表後強逼著部隊進入戰場。這引發了更多的反抗。
法軍行刑隊正在槍決一名參與兵變的士兵
5月中旬,第120步兵團的士兵們發表集體宣言,拒絕任何形式的正面進攻行動。這一次士兵們更加團結,膽子也更大,軍官的威懾完全不起作用了。隨後,友鄰的第119團和128團也加入了「起義」的行列。6月初,第74步兵團有數百名士兵拒絕上前線,並在附近的村莊四處遊蕩,一群法國軍官眼見這一切卻根本無能為力。第18步兵團的兩個步兵營拒絕重返前線,不過對前來勸說的團長還算比較客氣。
可怕的流言正在前線飛速傳播:有許多人言之鑿鑿地宣稱,高級軍官正在用血腥的什一法懲罰士兵——也就是從敢於挑事的士兵中,每10個人抽出一人槍斃,第32團和第66團的戰友們已經遭了殃。雖然這兩個團的真實情況很穩定,根本沒有什麼鐵腕手段之說,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所有人都信以為真,這讓兵變的範圍和烈度都進一步擴大。
士兵們已經不滿足單純的「消極怠工」,開始要求得到回家休假的權利。對於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而言,家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為了增強抗爭力量,許多士兵開始串聯成各種組織。第296步兵團令人膽寒地拿出了俄國革命的法寶:蘇維埃——每個連推舉3名士兵擔任蘇維埃代表,接管全團事務,軍官則徹底靠邊站了。列兵路易斯·巴薩在戰友中頗具威望,竟然被選為團蘇維埃主席。雖然他不想當出頭鳥,但還是給軍官寫了一封表達前線士兵呼籲的信。他在信中直言不諱地指出:「尼維勒將軍一直高喊,為祖國犧牲的時候到了,我們的許多兄弟早已為國捐軀。而現在我認為,是休假和停戰的時候到了!」
戰壕中的法軍士兵
一些憤怒的士兵甚至向軍官投擲石塊,革命歌曲則響徹道道戰壕。第170團的士兵們舉行了公開遊行,不僅打出了停戰標語,甚至唱起了《國際歌》。第119團的行動更為激進:一群造反士兵開著機槍卡車衝向彈藥庫,而另一群人則佔據了駐地附近的波西米斯鎮,並宣布成立新的「公社」政府。整團、甚至整師的士兵都被兵變浪潮席捲,他們的行動不再是漫無目的逃跑,而是有了明確的目標和嚴密的組織。到1917年6月份,法軍前線的112個步兵師已經有60多個出現了兵變現象。法國軍官甚至哀嚎稱:整支軍隊的紀律蕩然無存,前線近乎崩潰。
四.收拾殘局
對於法國和英國的高層而言,眼前的一幕令他們不寒而慄:俄國的二月革命正是因為大規模兵變才得以燎原全國,最終把沙皇趕下了臺。數百萬手持武器的士兵一旦調轉槍口,對於任何統治者都是致命一擊。當務之急是馬上平息這場大兵變。
法國高層很聰明地選擇了「胡蘿蔔加大棒」的策略。作為對廣大士兵們的安撫,4月攻勢的始作俑者尼維勒被立即解除了職務,取代他的是頗受歡迎的亨利·貝當將軍。士兵們最迫切的需求也得到了回應:法軍開始在前線部隊中實行輪休制度,讓許多人都得以回到闊別已久的家人身邊。補給卡車和馬車則滿載新鮮食品來到戰場,大幅提高了部隊的夥食水平。法國軍官向下屬們保證:不會再發起毫無意義的進攻,士兵們可以安心地呆在戰壕裡。
隱蔽在樹林中的法軍炮兵陣地
當士兵們的怒火逐漸平息後,一小部分兵變的領頭者則遭到了嚴懲:23000餘人被送上軍事法庭受審。雖然最終被判處槍決的人數不多,但行刑方式卻十分具有震懾力:叛亂者被當眾槍斃,然後其所在部隊列隊從屍體前走過,讓士兵們瞧瞧帶頭鬧事的下場。
總的來說,兵變最終被平息,沒有釀成不可收拾的後果。但其對法軍造成的打擊仍然是十分慘痛的:在1917年剩下的時間裡,這支強大的軍事力量已經喪失了進攻能力,變得虛弱不堪。靜態的陣地對峙只能一直持續下去。
五.餘波
1917年法國大兵變出乎了所有統治者的預料。如果說俄國出現兵變和革命可以歸咎於其專制政體和國力虛弱的話,那麼在協約國內堪稱「扛把子」的法軍被兵變席捲又如何解釋呢?只能認為:這場曠日持久、毫無意義的戰爭已經大大超過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
令法國高層感到脊背發涼的是:如果德軍選擇在此時發動全面進攻,那麼很可能引發總崩潰的災難性後果,戰爭或許將以法國的失敗而告終。不過德國人既沒有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也沒有足夠的實力發起大規模攻勢。
法國兵變最終沒能變成二月革命式的改朝換代,兩者之間的性質也有很大的不同。法國士兵只是希望滿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總體還限於和平手段,而俄國人則邁入了政治奪權的風暴,用暴力踢開了皇帝。不過,如果法國高層沒有足夠的實力還平息前線的怒火,士兵們的樸素要求會不會進一步向激進化發展呢?法國雖然也飽受長期戰爭的折磨,但國力畢竟大大強於沙俄,有足夠的物力安撫底層的反抗怒潮,這或許才是法軍挺過這次危機的根本原因。而恰在此時,中立三年之久的美國終於加入了協約國的行列,數十萬士氣正旺、沒有見識過戰爭殘酷的美國大兵漂洋過海來到了歐陸,比他們更為重要的則是近乎無限的美國貸款和物資支持。塹壕戰的可怕僵持終於被打破了,戰爭的天平也徹底失衡。
平息大兵變的頭號功臣貝當將軍後來變成了貝當元帥。因為在一戰中的出色表現,他被捧為了法蘭西的民族英雄。不過他最終則以頭號法奸的形象載入了史冊:1940年,貝當主導了對德投降,後來更是成為傀儡政權維希法國的首腦。二戰結束後,這位老元帥被打翻在地,判處無期徒刑,並在1951年鬱鬱寡歡地死於冰冷的監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