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橫刀立馬,立於樊城之下。城樓之上,曹大司馬緊蹙眉頭,咬牙切齒。戰,力不能及,若城破則無顏向丞相交代。不戰,堂堂魏國上將,賁、育弗加焉的曹子孝,被關羽堵在城下百般羞辱。箇中恥辱,不言而喻。多虧參軍滿寵,及時四兩撥千斤,對曹仁曉以利弊,才遏制住了他的衝動脾氣。否則,三日之後,襄陽城牆之上可就要插著「關」字旗了。
建安二十四年,關羽率軍北伐。他率領四萬大軍北上,一路所向披靡。圍樊城,拔摩陂,一人牽動半個魏國資源和半個吳國資源,整得快要合眼的曹操都不得不拉著廉頗老矣的夏侯惇親徵。但陳壽也在《關羽傳》中評價過,關羽剛而自矜,猛而寡慮。這樣的性格,是王守仁口中的剛強之人。他們勇猛,無懼,因此極易傲慢。一旦傲慢,就很容易折斷。這樣的人不怕正人君子,卻防不住小人。不出意料,關羽很快從人生巔峰跌落深淵。建安二十四年八月,荊州被江東奪取,關羽首尾難顧,不得不撤軍。
關羽兵敗之後,生存機率其實很大。從兵敗到被擒,總共半個多月。期間,長沙郡、武陵郡、宜都郡,建平郡,巴東郡和上庸郡,與荊襄往來統共不過四天時間,除了上庸劉封孟達二人,素與關羽不睦(即便這個記載也是疑點重重,這裡不談),長沙郡陳震,武陵郡周文,宜都郡劉琰,巴東郡閻宇等人,要麼可以發兵救援(比如宜都、建平和巴東),要麼可以讓關羽投靠。但這些地方,無一例外全部裝聾作啞。史料又僅僅記載了上庸郡的反應。實在不能不信服呂思勉先生的告誡:說《三國志》是當時人口耳相傳之作,無妨,說它是客觀準確的史料,則要三思。在這方面,《資治通鑑》則要客觀許多。其實原因簡單:因為沒有利益糾葛嘛。
荊州襄陽郡周邊郡縣的人事安排和兵力部署,最終都要聽劉備的。這些地方見死不救,直接責任人就是劉備。就像他在公安留下士仁,在江陵留下糜芳、潘濬和周通一樣。一九九六年在湖南長沙發現的走馬樓吳簡,為我們揭開了這一謎團。這一年,在長沙五一商場之下,發掘出土了多達十萬枚簡牘,其中許多簡牘內容都與建安末年有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經過整理後的簡牘第一卷中,一則20字的竹簡。這則竹簡寫道:
軍故吏東陽裡增丁一萬建安二十四年秋叛出走。——《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
這則簡牘標點之後,如下:
軍故吏,東陽裡,增丁一萬。建安二十四年,秋,叛出走。
意思是說,在東陽裡這個地方,以前部隊裡的軍吏,增加了一萬人。這些人在建安二十四年秋天,發生了叛變。
這裡簡單介紹軍吏這一概念。軍吏二字,如果拆分,就是軍隊官員之意。這一概念在秦漢時期發生了很大變化。大體來說,軍吏的社會地位,隨著時間流逝,從高到底,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不但沒有減輕多少,反而越來越多。《周禮·夏官·大司馬》中記載:諸侯載旂,軍吏載旗。「旂」字和「旗」字,互為異體字,所以先秦時期,軍吏地位相當高,有時候甚至可以和一些地方小諸侯平起平坐。但軍吏地位隨後逐漸下滑,比如兩漢初期,軍吏還處於軍隊高級統帥的位置,鄭玄《孝經》中記載:軍吏,軍之帥也。
然而到了東漢末年,由於天下大亂,軍吏的地位直線下滑,當時的軍吏雖然名曰部隊的下層軍官,在實際權責方面,已經和一些充軍吏民差不了太多。他們要在沒有戰事時充當農民,開墾田地,並且有賦稅義務。他們還要在發生戰事時,立刻放下鋤頭,拿起兵器,上場殺敵。到了建安年末年,軍吏之於軍官,早已成為貶義詞了,沒有軍官認為被稱作一名軍吏是值得驕傲的事,這意味著徒有虛名外加一大堆義務和責任。但是對於世代務農的布衣來說,軍吏的榮譽光環還是有很大的吸引力。
走馬樓吳簡記載的這則寶貴文字,正是在說建安末年時期的情況。在走馬樓簡牘中,充滿了大量類似文字,他們都指向一個簡單事實:當時荊州正在擴軍,擴軍來源於老百姓。換句話說,這些百姓不但要種地,還要打仗。所以他們身上的負擔可想而知。通過走馬樓吳簡、《三國志》和《資治通鑑》等史料,有充足的證據證明關羽在劉備入川之後拼命擴軍。比如《三國志》:先主留諸葛亮、關羽等據荊州,將步卒數萬人入益州。又如《資治通鑑》:劉備圍雒城一年……諸葛亮、張飛、趙雲引兵來會。因而,早先劉備入川和後來諸葛亮入川,早已把荊州部隊抽空了。
從劉備拿下益州,到關羽北伐之間,總共兩年多,期間關羽火速擴軍,從幾千兵力迅速擴充。保守估計五萬多人,北伐率領四萬,後方留一萬,實際只可能更多,不可能更少。注意,這時候,關羽的實力早已經和劉備平起平坐了。除了手下將才不多,兵力勝過劉備也不是不可能。加之荊州地理位置、經濟發達程度、人口數量都要超過益州。除了易守難攻之外,益州並不比荊州優越多少。
我國著名歷史學者呂思勉,在其巨著《秦漢史》中一針見血:劉備慮關羽易世而不能御,故借江東之手除之,奈何陪了荊州。如果從史料入手,而非一廂情願認為劉備和關羽應該怎樣怎樣,筆者認為呂思勉這則判斷很有道理。首先,劉備、關羽之間的關係,與後世認為的很不一樣。後世多從《三國演義》出發,其實歷史大不相同。就像後世多認為諸葛亮是仁慈寬厚之人,其實歷史上的諸葛亮是不折不扣的權謀家。僅僅從他對付孟達和司馬懿,就能看出。再如劉備,也和忠厚老實無關,完全是個老兵油子。
相反,劉備和關羽,從起兵就有一層合作關係,這一點與劉備和張飛就很不同。張飛的確比較服氣劉備,所以他和劉備之間更多的是上下級和手足。《蜀記》中記載:劉備在許,與曹公獵。關羽勸劉備殺曹公,備不從。及在夏口,關羽對劉備發怒說:「往日獵中,若從羽言,可無今日之困!」諸葛亮、張飛、趙雲,任何人,誰敢和劉備這麼說話?《資治通鑑》載:比到當陽,眾十餘萬,輜重數千輛,日行十餘裡,別遣關羽乘船數百艘,使會江陵。這種分兵之時,除了關羽和諸葛亮,劉備誰都用不了。而諸葛亮又必須在身邊幫著自己,所以只能是關羽。
統觀劉備起兵三十餘年,無論是在冀州、徐州還是荊州,劉備和關羽始終都是一種合作關係。前期是合作:因為劉備也啥都沒有。後期也是合作:因為劉備啥都有了,關羽在荊州也都有了。一個手握重兵數萬,坐擁荊州四戰寶地之人,還能稱他為將嗎?最後,最有說服力的,就是關羽獨攬了蜀漢的外交權。
早在隆重對立,諸葛亮就說明了:派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劉備)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熟不簞食壺漿以迎接將軍者乎?諸葛亮的戰略非常明白,必須等到益州和荊州能夠同時發力之時,才能發力,如果一邊無法發力,另一邊必然被圍剿。關羽北伐之時,劉備根本沒有做好出秦川的準備。《資治通鑑》記載:關羽北伐,書與先主,先主示之諸葛亮,諸葛亮曰:「雲長急切,破我大略,當手書一封,曉以利害。」先主曰:「然。」說明劉備和諸葛亮都是反對關羽出兵的,但關羽還是出兵了。試問:這不是赤裸裸的諸侯行徑,又是什麼?
再如,蜀漢的國策之一,是聯吳抗曹。但關羽經營荊州之時,從來都是忤逆這條原則的。他罵遍江東,叫孫權「貉子」,這是赤裸裸地違背劉備的意志。劉備能拿他怎麼辦?也無非是在關羽不滿的時候,寫封信給他,「自當解之」罷了。因此,劉備不是不能救關羽,他完全可以救,但是就如劉封一樣,劉備擔心自己百年之後,無人能夠降住關羽,那時候,諸葛亮也無可奈何。所以,劉備欲借江東之手除掉關羽,諸葛亮想必也是贊同的,只是火候把握不好,弄巧成拙,最後把荊州也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