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是一部簡單的電影,簡單的像一紙情書,寫著直白而又真摯的情話;她同時又是一部含蓄、豐富又深遠的電影,像一首雋永悠揚的詩歌。
這部電影沒有複雜的結構,沒有紛亂的人物關係。說她簡單,其實是因為這是一部典型的賈樟柯式的電影,賈樟柯的電影從來都是講著現實的小人物的故事,這個人物很可能就是我們身邊的某個人,這個故事曾經在我們身邊發生過,或者正在發生。這故事太熟悉,以至於我們難以相信它值得被拍成電影,可更難以相信的是這樣平常的故事在賈樟柯的電影中卻變得有趣,甚至浪漫。任何人都能體會到這部電影所流露出的情緒,傳達的情感。我們能切身地體會到人物的喜樂和悲傷。
我可能看過千餘部電影,幾乎沒有哭過。但當最後的音樂響起,沈濤隨著音樂起舞時,我難以抑制地留下眼淚,哭得毫無保留。我無意於通過這個來說明這部電影的好壞,而是想說,那個在雪中起舞的鏡頭是如此簡單,如此平實,配以稱得上歡快的音樂,卻一瞬我擊潰我。當時的感受是及其複雜的,可能有感動,有觸動,有激動,更多的可能是這部電影給我帶來的難以言喻的感受。
所以我更想說說《山河故人》的含蓄、豐富和深遠。影片中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能引發多義的思考和多樣的解讀。
影片第一部分講述了一個關於三角問題的感情故事。對於這個三角問題,三個人給出了不同的解答。晉生的愛意是炙熱衝動的,他對濤愛地張揚,對梁子妒地深切,愛恨便如驚雷;梁子的情感是脈脈湧動的,卻又執拗驕傲,他拒絕晉生對他的「提拔」,拒絕沈濤給她的請柬,把鑰匙扔到樓頂,決意一去不返;沈濤面對這個三角問題是糾結的,但最後她還是選擇摘下美發寶,放棄那個坐在摩託車前座帶她穿梭於新年熱鬧大街的男人,坐在桑塔納的副駕駛,養一條陪她變老的小狗。這個結局,在影片中的一個鏡頭已經有了暗示,在桑塔納車中,三個人唱著歌,「文峰塔上升紫氣,邁步走向新世紀」,沈濤興奮地與晉生擊掌後要與梁子擊掌,卻因車顛簸而未成。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分的故事中,有多場戲是沈濤、梁子、晉生同時出場,在構圖上形成一個三角形,但三角形的排布每次都有區別,頗有趣味,有心的觀眾可以多留意、體會。影片第二部分發生在15年後的2014。梁子此時已經從一個管燈人變成了一個頭戴著電燈下井吃煤的礦工——和他之前的朋友一樣,15年過去,他沒吃上朋友的盅盅肉,而是開始像先前的朋友一樣燒香祭拜。縱然虔心祈禱,仍擋不住病魔侵襲。梁子從醫院走出來時,鏡頭隔著圍欄拍攝他,緊接著鏡頭切向一隻籠中之虎,從這一組對照的鏡頭,感到梁子便如一隻被囚困的野獸,曾桀驁地說「河北、河南、內蒙,隨便」,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容身,可終究無法掙脫現實的鐐銬,被歲月剝去了獸性。無路可走,只得返回曾經決意離開的地方。梁子下了計程車後驚愕地環顧,故鄉不故,已全然不是曾經的模樣。煤場一片蕭肅,曾經的好友已從礦工改做焊工,即將遠赴阿拉木圖。梁子一錘砸掉無匙之鎖,合著的請柬落滿灰塵。梁子與沈濤15年後重逢,然而再相遇已是陌路人,梁子拿回鑰匙,卻已無鎖可開,他明明已回到舊地,卻無法開啟記憶中的那扇門;沈濤抖掉請柬上的灰塵,灰塵下是仍嶄新的鮮紅,但曾經的甜蜜新人如今已分棲兩地,再無瓜葛。一把無鎖可開的鑰匙與一紙過期失效的請柬的交換,是一句無聲的再見,故人於故地重逢,終究沒有和解。
15年前,一人出走,一人留守。如今,一人做了煤礦礦工,一人變成了加油站老闆。二人的境遇,像是兩條盤曲的根在幽暗的地下奮力各自生長前行,最後竟發現又在原點相遇。然而此時,照亮梁子生命的燈光已行將咩,沈濤的傘頭秧歌也已不唱,再也寫不出那好詞。這塊深厚的土地,和地下積澱著的、暗湧著的來自遙遠過去的能量,既滋養了生命的生長,也將青春的活力吞噬殆盡。在這一章節,攝影機幾次將鏡頭對準鏡面,鏡中映出垂垂之人,與現實疏離,暗示了鏡中人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梁子即將不久於人世,同時他的孩子正一天天地長大。舊人與現世辭別,可他們傳承下來的血液仍在世上流淌、脈動。一段生命又開始生長,生活就是這樣不斷地重複,時間並不能摧毀所有,這種「血脈」的維繫不會斷流。
記得看過賈樟柯的採訪說:他對這這首歌有很深的感情,對他來說,《Go West》是迪廳文化的產物,作為70後的他經歷了能源大省由小變大由弱變強又轉盛為衰的尷尬局面,同時在山西煤炭業發達的時候,迪廳是整個一代人的記憶,在我小時候的90年代,流行文化對於傳統文化衝擊並逐漸滲透的過程中,我或多或少的能體味到一點東西,也見證過70後的叔叔阿姨們在這些音樂裡表現出的激情和能量,如今新鮮已經作古,面對能源經濟的衰退和身邊人職業病後遺症的發作,面對物是人非的哀傷和財富增長人性淪落的暗淡,這一代人集體的記憶就如同80歲老頭看到一個身穿黑絲豹紋美女的有心無力,衝動出波瀾,無奈到出血,時代送走了雄心萬丈,情感和時空就像泡茶或者釀酒一樣,時間越久味道越醇。
電影的第二首歌是葉倩文的《珍重》,他們三人在音像店相遇時響起的,同時也在女主角趙濤與兒子在老家火車站閉目養神時出現過,在綠皮火車臥鋪上出現,她問兒子好聽嗎,兒子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歌曲唱到「突然地沉默了空氣,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珍重》這首歌是錄像廳文化的產物,是香港流行樂的符號縮影,一個時代就有一種東西,一種東西就代表一種情義,粵語的演唱非常適合這樣的離愁別緒,有種輕快的心碎。當趙濤拿出一把鑰匙給到久未回家或者一直都不知道家在哪裡的兒子面前,說一把是大門的,一把是臥室的,家是你的,想回就回,相信很多人已經淚如雨下。這部電影的厲害之處就像你在監獄坐了50年牢或者你在火星生活了60年,突然間回家看到親人、朋友的感覺,親切的不要不要的。賈樟柯可能更想表達的是山河與故人的隔閡,這種隔閡表現為兒子跟媽媽的久別疏遠,媽媽用鑰匙作為信物敞開胸懷去接納兒子的時候,無奈油然而生。兒子在外公葬禮上的不知所措和懵懂,更是衝擊著人都會把自己弄丟的狀況,前路漫漫,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除了自己別的事物都只能是驚鴻一瞥,誰又能由始至終陪你走完整條路的起點終點?時光是個臍帶,連在一起時有用,人情變故剪斷了它,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