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全日制研究生群體多了應屆生,將「歧視」問題擺上了桌面。 (人民視覺/圖)
「今天你為『非全』話題購買熱搜,明天『非全』讓你找工作順順利利。」非全日制(以下簡稱「非全」)研究生李凌還記得,2020年9月4日,當「教育部回應非全碩士遭遇就業歧視」的新聞一經發布,激昂的情緒淹沒了這個1085人的QQ群。一位網友甚至把刷點讚數的下單連結發到群裡,試圖集資購買熱搜。
「要為不同教育形式的研究生提供平等就業機會。」教育部回應的,是近期在內蒙古、江西、海南、甘肅等地爆出「非全」研究生就業遭拒、落戶困難、待遇有別等一系列熱點事件。
此前,一場爭論已沸沸揚揚。部分「非全」生認為事涉「歧視」,奮起維權與正名;而「水學歷」「質量差」的網絡罵戰卻將他們圍困。
這是「非全」納入「統考統招」之後的第四個年頭,三年大學生涯之後,第一屆畢業生已大規模進入就業階段。北京理工大學研究生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周文輝的論文指出,當年「非全」名額下達計劃數為136360個。
「『非全』研究生就業難本質上是認同度低的問題。」貴州師範大學教育學院教授李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即便「非全」畢業要求不斷提高,但「短期內社會仍難對其產生認同感」。
2020年初,為「非全」維權的微博帳號「統招非全日制碩士研究生」進行了運營成員擴充,從1人一下子新增了13人。轉發各地「非全」受歧視的案例,分享接收「非全」簡歷的招聘信息,這個微博帳號近期推送頻次每天都超過十條,而在一年前,一兩天才更新一次。
「註定是一個被歧視的大年。」負責人小哲說。
近日風波的起點在2016年9月14日。當天教育部下發通知,明確提出「2016年12月1日後錄取的研究生從培養方式上按全日制和非全日制形式區分」,而且兩者實行相同的考試招生政策和培養標準,學歷、學位證書具有同等法律地位和相同效力。
不過,在「非全」學歷證書上,會印有「非全日制」字眼。
周文輝發現,改革前,「非全」主要是在職人員,改革後「非全」組成較為複雜,「除了在職的,也有主動報考『非全』的應屆生,或者被調劑的應屆生。」
這些「特殊」的應屆生,成了目前維權的主力軍。李祥在調研中也發現,2016年之前,「非全」群體極少出現要求就業同權的聲音,但2017年之後,「非全」中兩類人維權呼聲最高:應屆生和經歷了全日制教育形式的在職畢業生。而後者情況更為特殊,即本應周末上課,由於學校教育資源不夠,被迫和全日制學生一起上課。
應屆考入三峽大學會計專業的李凌就是其一。從籤訂就業三方協議到接到解約函件,其間整整經過了344天。
2019年9月19日,李凌在秋招初期就與長江南京航道工程局籤訂了三方協議。按照原計劃,李凌將於2020年7月到崗。然而,2020年7月底的一個午後,李凌忽然接到該局電話。對方稱,由於他是「非全」研究生,所以要麼解約,要麼放棄應屆生身份,籤署勞務派遣合同。同時強調即便選擇籤勞務派遣,也不一定能成功入職,因為「部門不招『非全』」。
近一個月後,之前已經籤訂勞務派遣合同的李凌,最終還是收到解約函件,對方表示願意承擔違約責任。但校招季已過,李凌一時無措,只能「猛抽菸,抽到咳嗽為止」。他追問原因,答覆還是「只招全日制」。
南方周末記者致電長江南京航道工程局人事教育處,對方建議「直接問當事學生」。隨後南方周末記者又聯繫其所屬部委交通部人事教育司核實情況,對方也未予回應。
與此同時,各地「非全」就業難的案例被媒體一一披露,涉及的崗位除了與私企、國企、事業單位有關之外,部分地區的公務員崗位也只允許全日制報考。
落戶難、學歷不被承認的案例也此起彼伏。有深圳大學研究生無法以「非全」身份落戶深圳,深圳市人社局9月10日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正在統籌各部門研究相關問題。海南大學「非全」法學碩士王東在取得雙證之後,拿到其就職的某公檢法單位申請提高待遇,但單位表示不承認「非全」。
「多了個『非』字,人生也被否定了。」李凌對南方周末記者抱怨。
事實上,各地針對「非全」的就業等相關政策,並非在2020年才有意為之。
「非全」教育的歷史,可追溯到1983年。當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在部分高校啟動了在職人員申請學位的試點工作。而進入到1990年代,隨著企業管理人員攻讀工商管理碩士(MBA)工作的開展,中國的「非全」教育正式拉開帷幕。
當時,「非全」教育主體是在職人員。報考「非全」需獲得單位人事部門的推薦,參加「在職人員攻讀碩士學位全國聯考」,錄取工作和錄取分數線由招生單位自行組織和劃定。在學習方式上,全日制生上課時間為周一到周五,「非全」生則時間靈活。完成學業後,有學位證、無學歷證,俗稱單證研究生。
由於在招考、培養等制度上與全日制不同,一直以來,「非全」這一群體被詬病存在入學寬鬆、管理混亂、教學質量良莠不齊等問題。
這一話題在近日的網絡罵戰中可見一斑。「非全」生的急迫維權引來了激烈對峙。在微博上,不少自稱全日制生的網友質疑「非全」同權的合理性,質問「非全」教育質量:「我們辛苦三年做實驗發論文拿獎學金,憑什麼到頭來和你們『非全』一樣?」
「2016年的改革,目的正是為了增加『非全』教育的含金量,因此從生源質量、教學品質到學生管理都進行了強化。」周文輝說。
值得注意的是,這也為應屆生報考「非全」開了一個口子。而大部分應屆生並沒有想到,他們也就此被推入到一道改革與延續、問題與偏見雜糅的洪流之中。
這最終變成了一場關於語義的「正名」之戰。2016年12月1日之後入學的雙證「非全」研究生,正竭力試圖掃除單證「非全」的不良公共形象,並努力爭取和全日制的同等待遇。
教育部的相關文件,是他們為新「非全」概念找來的權威證據。
一份「非全」研究生稱之為「五部門文件」的通知,被當做求職「最後一道防線」。2019年12月30日,《教育部辦公廳等五部門關於進一步做好非全日制研究生就業工作的通知》發布,特別強調在公務員、事業單位和國企的招錄中,要「對不同教育形式的研究生提供平等就業機會」,且各地也要保障「平等落戶機會」。
但似乎並不管用。當媒體報導「五部門」文件之後,李祥在各個新聞平臺上抓取1555條針對該文件的評論數據,分析發現,長期以來公眾對「非全」生「混文憑」的刻板印象,讓「制度權威性難以彰顯」。
「統招」是「非全」生試圖為新「非全」概念搭建的邏輯基石。
作為中國海洋大學法學專業的「非全」生,小哲認為,因為和全日制考生參加同一場全國統一考試,所以「統招」天然賦予了「非全」和全日制平等的合法性。「統考統招、嚴進嚴出、繳納學費,都是『非全』已經履行的『義務』,為什麼不可以享受對等的權利?」小哲很困惑。
不過,雖然「非全」和全日制同樣統招統考,但考試內容不盡相同。比如,各校往往把專業碩士設置為「非全」,把學術碩士設置為全日制,在統考時,專業碩士英語考試難度一般比學術碩士低;此外,兩者專業課考試內容也不盡相同,在受訪的一些「非全」生看來,難度差異說法不一。
而強調「從全日制被調劑到『非全』」,則是試圖表達一種被動感。
王東的一名「非全」同學,原本報考北京某高校全日制研究生,由於分數不夠,後選擇調劑到海南大學法學院。根據教育部考試中心助理研究員李騏2020年2月發表的論文《非全日制碩士研究生招生中「隱形失衡」問題探究》顯示,在32個學校的抽樣調查後發現,大量應屆考生被調劑為「非全」生。
在受訪的一些「非全」生看來,他們的研究生教學過程與全日制無異,反而在一些方面遭受區別對待。蘇州大學藝術學院一名研究生透露,「非全」無法住校,「感覺自己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
南方周末記者從數個大學研究生院發布的《2020年碩士研究生招生章程》上看到,大部分學校不為「非全」提供學生宿舍和獎學金。且按照南京大學最新發布的2021年招生章程來看,「非全」學生甚至「不接戶口,不轉檔案」。
「您一定要把『五部門文件』及時轉發到位,要不然容易導致行政訴訟。」在一份小哲與山東省教育廳就業促進處的通話錄音中,小哲做如上建議。
類似的對話也出現在其他「非全」生與各地政府部門的電話溝通中,他們都堅信:只要各地政府看到「五部門文件」,為「非全」正名就邁了一大步。
在如潮的輿情中,各地也出現一些為「非全」正名的單位。
2020年8月28日,電子科技大學研究生招生網專門在《2020年秋季線下校園招聘指南》中提醒用人單位:嚴禁發布包括學習方式(全日制和非全日制)等歧視性招聘信息。該校學生就業中心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到校招聘的每一家企業,老師都要向對方解釋全日制和「非全」只是學習方式不一樣。而如果學生在外招聘遇到相關限制,就業中心也會出具相應的證明材料。
也有地方政府調整了政策。四川省達州市在公布的「英才計劃」中,將「2016年12月1日後錄取的非全日制碩士研究生」列為可引入人才,允諾「5年發放6萬元安家補助」。浙江省人社廳、海南省儋州市人社局等部門也陸續公告,將全日制和「非全」同等對待。
不過,對「非全」生的社會認知並非短期能夠改變。一名北京某網際網路公司人力專員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網際網路行業普遍認為「非全」含金量不高,特別針對技術崗位而言,人力部門為了提高工作效率,一定會先把「非全」簡歷刷掉。
某地人社部門工作人員也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當地為應屆生發放的住房補貼,是考慮學生剛工作、積蓄少,如果發給有工作經歷的「非全」生,顯然不合適。並且人才補貼是為引入優秀人才,「如何設置條件,各地應該根據發展需要來制定」。
據教育學者熊丙奇分析,這種唯學歷論的思想癥結在於:「考察個人能力需要更加精細和科學的指標體系,也需要相關部門有更高的專業素養」。而為了避免選人成本增加,「粗放的『一刀切』管理就漸漸成了主流」。
受訪的「非全」生也已疲於應付網絡論戰。起初,會有人把微博上辱罵「非全」的發言貼到微信群裡,一些情緒激動的網友曾試圖去反駁。但時間久了,「也無感了」。
一天,一名群友突發奇想,寫了一份聯名信,想讓1000個「非全」生籤名,請求教育部把學歷證上的「非」字去掉。小哲一面讓群友「保持理性」,一面問南方周末記者:「『非』其實挺不好的吧?否定詞,不積極。」
李祥也認為,可以考慮把「非」字去掉。「國外許多研究生培養實踐,以及我們國家針對少數民族高層次人才培養的骨幹計劃,都沒有在證書上專門體現這種特殊性的標記。」
但是,李祥也強調,把「非」字去掉只是達到形式平等,前置條件必須是「非全日制研究生培養質量和全日制一致」。如果短期內無法做到,那「培養過程發現確實非常優秀的,可以調整為全日制學習,並獲得全日制證書」。
「非」字背後另一個深層次的問題,是學校教育資源的分配與利用。周文輝就觀察到,在遼寧一些高校裡,「非全」生可以申請獎助學金和宿舍,但是在一些城市,「非全」生甚至沒有申請機會。
同時,應屆生「非全」比例上升的另一面,則是在職人員數量的下降。「『非全』教育的主體發生變化,給應屆生和在職人員帶來了新的問題。」周文輝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應屆生擔心學歷不受認可,在職人員認為考試難度變大。從中國教育在線發布的《2019年全國研究生調研報告》中可以看到,自從2017年「非全」納入統考以來,很多高校一直處於生源不足的狀態:中山大學測繪工程、環境工程、金融等專業共55個「非全」名額,最終錄取為0人。「為完成招生計劃,招生單位又將大量稍低分數段的全日制調劑到『非全』,造成隱形失衡。」周文輝認為「非全」的招考機制也有待創新。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2019年8月19日,教育部在關於「2020年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工作管理規定」的通知中,對「非全」招生再做規定:「原則上招生單位非全日制碩士研究生招收在職定向就業人員。」換言之,在2017、2018、2019年這三年之後,應屆生將很難報考「非全」。
政策的改變,讓這三屆「非全」生成為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戲稱自己是「老三屆」,認為自己處在「爹不疼、媽不愛」的階段。據知情人士透露,「老三屆」的存在實屬無奈:「政策宣傳不夠,指標多,報名少。」
「我們也在逐步研究中國高等教育的規律,當年的專碩從誕生到被社會認可,也經歷過一段時期的掙扎。」周文輝說。
但李凌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等待了,他決定再在2021秋招季上試試。他甚至琢磨著該用什麼辦法把學歷證上的「非」字遮掉。「簡歷上肯定不能主動寫,大不了用本科學歷去應聘唄。」
在統招「非全」的微信群裡,最近發布的一次群待辦是9月4日傍晚的那條教育部回應。而這215名「非全」群友自嘲與平等離得最近的一次,來自於一名網友在群裡發布的招聘信息:
9月12日到9月15日,連續四天需要4名北京在校學生去監考,費用每天260元管午飯。補充:學歷要求,如果學歷是研究生,則非全日制研究生優先考慮。
(文中李凌、王東、劉川為化名)
南方周末見習記者 蘇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