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馬克思的類哲學的思想來源問題,國內外學界一直存在著不同見解。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的類哲學完全源於費爾巴哈的類哲學,是馬克思在其思想還未成熟時期對費爾巴哈類哲學的直接繼承。廣松涉認為,馬克思的類哲學是黑格爾的抽象思辨邏輯與青年黑格爾派及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相結合的產物,在本質上仍然是唯心主義的。國內學界關於馬克思的類哲學也開展過討論,同樣出現了不同聲音。事實上,解決爭論的最好辦法,就是回到黑格爾、費爾巴哈,從文本中梳理和澄清馬克思的思想淵源。
從「先驗性」到「精神性」:黑格爾的理論遺產
類是德國古典哲學家們廣泛關注的哲學範疇之一。不同於康德將類的規定定位於先驗層面,把類理解為具有先驗自我統覺的主體,黑格爾從絕對精神出發,把類視為發展著的精神。他在《邏輯學》中指出,「普遍性畢竟是客觀的普遍性,即類」,進而認為類作為一種自由的「自為的存在」,是不斷從低級向高級發展的。「類屬的自由乃是一個普遍的自由,它與這個形態或它的現實是各不相干的。」顯然,黑格爾把類作了與自由、絕對精神、上帝等一樣神秘的存在理解。
此外,黑格爾還從精神本質主義出發,把類看成「簡單的規定性」。他認為,「事情自身是類,類遍在於作為它的種的這一切環節裡,而同樣又獨立於它們之外」。在黑格爾看來,「事情」就是「簡單的規定性」,它作為一種普遍性的東西,「包含著它的一切不同環節於其自身並隸屬於它們,但它同時又漠不相干地對待它們這特定環節而保持自身於獨立自由,而且它作為這個自由的簡單的、抽象的事情自身,就成了它們的本質」。在此,黑格爾把「事情自身」當作精神來理解,把類的現象學置於精神自我發展的三段論過程來理解,這正是其唯心主義思辨哲學體系的秘密所在。
無論是把類理解為「客觀的普遍性」,還是「簡單的規定性」,事實上,類在黑格爾那裡本質上就是一種「似精神性」存在,因而也就天然地帶有神秘主義色彩。但客觀地說,黑格爾對類哲學的先行思考和探索,無論是在「抽象規定性」上對費爾巴哈類哲學的直接影響,還是在「類的辯證發展」上對馬克思類哲學的間接啟發,都證明了黑格爾類哲學的重大哲學史地位。
從「精神性」到「人本性」:費爾巴哈的理論發展
費爾巴哈一反黑格爾類哲學似精神性地抽象理解類,將類從「抽象的天國」拉回了「人間」,從而實現類與人的存在方式的結合,創立了具有鮮明人本主義色彩的類哲學。
在《基督教的本質》中,費爾巴哈以「類」指謂人的本性,認為類體現人的「內在生活」或「類生活」。在費爾巴哈看來,動物雖然也有自我感,但是它們不懂得把類當作對象。動物的「內在生活」和「外在生活」是合一的,人則是具有內外兩種生活的雙重存在。「只有將自己的類、自己的本質性當作對象來對待的生物,才能夠把別的事物或實體各按其本質特性作為對象」。在他看來,正是因為人能夠把自己的個體性和類當成對象,才使得自身區別於其他一切動物。顯然,費爾巴哈在此把「類」作為了人和動物的區分方式。
費爾巴哈認為,類就是被異化的人的類本質,就是上帝。宗教中「屬神的本質」就是「屬人的本質」,上帝不外就是屬人的本性與屬人的意識之間被人格化了的紐帶,基督徒通過上帝,將自己所固有的本質與自身聯繫起來。在費爾巴哈看來,正是由於基督徒把一切普遍性都集中於人格化身的上帝那裡,才使他們相信上帝就是愛、德、美、智,上帝既是單個的存在者,又是完善而普遍的本質,既是摘要式的總和,又是類之無限的總量。為了構建其倫理的愛的宗教,費爾巴哈把愛視作組織成類的途徑。他指出,在愛裡面,人對自己孤獨的個體性感到不滿,衷心需求別人同在,將別人也算作自己的本質;並且僅僅把通過愛而跟他人聯結起來的生活算作真正屬人的、與人之概念也即與類相適應的生活。個體是有缺陷的、不完善的、弱的、貧乏的,愛卻是強的、完善的、得到滿足的、無缺乏的、自足的、無限的,因為在愛裡面個體性之自我感乃是類的完善性之自我感。
客觀地說,費爾巴哈作為從黑格爾到馬克思之間的中間人物,不僅對黑格爾類哲學做了批判性繼承和反轉,而且他從感性出發對類作出的人本主義發展,對後來者馬克思創立基於實踐的唯物主義類哲學產生了直接影響。
從人本性到實踐性:馬克思的理論超越
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費爾巴哈把類作為事物本質的共同性理解傳統,把類的本質視為關於事物普遍性的知識。但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所理解的類僅僅是「抽象的普遍性」,這種僅僅「在思維中實現的普遍性」,在馬克思看來是「無根的抽象」。馬克思所說的共同性是基於實踐和現實的共同性。馬克思的類遵從的邏輯是,從「現實的個性」到「基於個性的共同性」再到「普遍的類性」。這與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從「思維著的頭腦」出發,把類的發展視為「頭腦裡的思維活動」,具有根本性差異。馬克思一反德國古典哲學傳統,堅持以實踐的觀點從現實的「感性確定性」和「直接存在性」出發理解類,不僅為類找到了社會現實根基和存在論基礎,而且實現了對德國古典類哲學的「三重超越」。
其一,類哲學的辯證法超越。黑格爾對馬克思類哲學的積極性影響在於,他以辯證思維把類的發展解釋為不斷發展的過程。如他所說,「作為較低的類,會在一更高的普遍的東西中消解。這個更高的普遍的東西也可以再被了解為類,作為較高的體系,它就必須在自身中包含低級的體系」。這說明黑格爾不僅看到了類的發展性,也看到了類的上升趨勢,實現了類的發展和辯證法的成功結合。但是,他以抽象的辯證法來解釋類的運動,這種辯證法本質上仍是「頭足顛倒」的辯證法。對此,馬克思曾指出,「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認為思維過程,即他稱為觀念而甚至把它變成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實事物的創造主,而現實事物只是思維過程的外部表現。馬克思則另闢蹊徑,堅持以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辯證法相結合,來理解類的發展性和生成性,從而實現了對黑格爾類哲學的翻轉與超越。
其二,類哲學的實踐觀超越。費爾巴哈從抽象的感性出發來完善類、類性以及類本質,這使他陷入了直觀的唯物主義泥淖。如馬克思所說,「費爾巴哈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喜歡直觀;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實踐的、人的感性的活動」。在馬克思看來,由於費爾巴哈沒有從現實的社會關係著手批判宗教的本質,他只能把人的本質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純粹自然地聯繫起來的普遍性。費爾巴哈的這種「共同性」是一種無根的「抽象的普遍性」,無法說明人的社會關係的差別性、豐富性和具體性。在馬克思看來,人正是「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作類存在物」。馬克思認為,「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並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於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在此,馬克思以革命性的實踐思維,賦予了作為「類存在的人」以發展能動性,使人成為既具有主觀能動性又能夠兼顧客觀規律性的類存在,不僅科學地論證了人的實踐活動的積極性,而且在生存論上實現了對德國古典類哲學的超越。
其三,類哲學的現實觀超越。在馬克思之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類哲學有一個共同的理論缺陷,即他們都不懂得把類置於社會現實中去理解,僅僅把類當成一種抽象的共同性。馬克思則更注重類所表達和指涉的豐富社會現實。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試圖從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反轉黑格爾的思辨唯心主義類哲學,把類結合人的本質做唯物主義理解,但是他由於選擇了「抽象的孤立的個人」作為立足點,不懂得「人的本質並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最終他的類哲學被打上了舊唯物主義的烙印而滑向了唯心論。如馬克思所說,「直觀的唯物主義,即不是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至多也只能做到對單個人和市民社會的直觀」。在馬克思看來,類的抽象只不過是在以凝練的方式表現著豐富的社會現實,隨著現實的社會實踐活動的不斷變遷,類本身也在被社會現實不斷賦予不同的意義和內涵。費爾巴哈以感性直觀的方式理解類,僅僅是對黑格爾類哲學作了直觀的唯物主義的理論翻轉,而馬克思從現實出發,把「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作為其新唯物主義的立足點,結合人的實踐活動來理解類,這種方法論變革無疑是革命性的和徹底的。
綜上來看,從黑格爾的精神性,經由費爾巴哈的人本性,再到馬克思的實踐性,類哲學的發展呈現出了清晰的思想史邏輯脈絡。通過對類的思想史發展譜系考察發現,馬克思的類哲學與德國古典類哲學既有著緊密的理論淵源,又有著本質性的理論差異。由此看來,學界諸如阿爾都塞、廣松涉等人對馬克思類哲學的理論誤讀和理解偏頗就顯而易見了。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科學研究基金項目(19XNH075)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作者:侯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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