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玲,西班牙語翻譯,任教於首都師範大學,中國社會研究生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主要譯作:《隱秘的和諧》《垂直之旅》《浴場謀殺案》《霍亂時期的愛情》。
歷時一年的翻譯工作終於結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一次以名正言順的授權版身份與中國讀者見面,作為譯者,我感到由衷的欣慰和喜悅。但同時,忐忑也隨之而來,因為翻譯是一項永遠帶著缺憾的活動,永遠都留有修改和完善的空間。於是,我開始總結一些翻譯中的想法、疑惑和感受,希望不斷積累經驗和問題。
我基本堅持的原則是直譯。直譯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再現作品的原意和源語文化。對於像馬爾克斯這種作品意象豐富的作家來說,這樣的方法會更為適合。《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細節層面很豐富,若過多運用成語或俗語等漢語語料,會令原著中鮮活的意象被削弱甚至消解。我則希望能通過帶給讀者一種陌生感,讓他們感受到西班牙語小說,特別是馬爾克斯的小說在文化、敘事和修辭等方面的獨特之處,畢竟這也是中國讀者讀外國小說的樂趣之一。
當然,直譯絕對不等於硬譯,絕不等於完全不顧譯文優美的機械性翻譯。對於適宜的成語、俗語,也絕不是完全不用。當外文的表達與中文成語的意思十分貼近時,成語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當選擇某一成語會漏掉很多原文信息時,直譯可能是更好的選擇,能夠儘可能地把原文中的豐富意象原汁原味地展現給讀者。直譯首先追求的是準確並忠實於原文,同時兼顧漢語的通順和優雅。當然,這只是總的原則,而過程永遠是靈活的,直譯和意譯往往相得益彰,不可避免地始終會兼而有之。翻譯永遠不可能像自然科學一樣,嚴格按照某個理論或公式便能得來結果。信達雅到底孰輕孰重一直是翻譯爭論的焦點,但終歸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究竟讓它們之間在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下保持平衡,就看每個譯者的風格了。
在我的翻譯過程中,如何保持語言的節奏是重中之重,更是馬爾克斯作品翻譯的難點。馬爾克斯曾在一次訪談中說:「當讀者由於作品缺乏節奏感或別的其他原因而覺得難以繼續讀下去並不斷眨眼時,這就是讀者開始分心,也是我面臨著失去讀者注意力的危險之處。我希望我的作品從第一行起到最後一行止都能緊緊地抓住讀者。」對於譯者而言,如果一部作品單純由於譯者的原因造成讀者注意力的分散,那將是譯者的失敗。因此,能保持馬爾克斯那種簡潔緊湊、乾淨利落而又內涵豐富、蘊藏著幽默和智慧的文風尤為重要。西班牙語文學常常講究語言的音樂性,也就是韻律,原文的韻律在翻譯中幾乎是不可能保持的,能儘量保持的是節奏。只有保持節奏,才能達到馬爾克斯的初衷,緊緊地抓住讀者。這也是我當初的目標。
要保持好節奏,句式的處理是關鍵。大家都知道,外文常常會使用長句,外文中的長句一般由複合句組成,所以不會造成冗長拖沓的感覺,但如果硬要在譯文中使用長句,就會讓讀者讀起來吃力費解,有時甚至會造成歧義和誤讀。這種情況下,在保證不丟失原文元素的條件下,按照中文的習慣調整為幾個短句,不但不會破壞原文的味道,反而能起到保持節奏的效果。當然,在必須使用長句以保持原文的修辭或氣勢時,我也會選擇長句。
此外,名物對於翻譯來說向來是很麻煩的事情,例如動植物的名稱。為了確定西文中的某個名詞到底對應中文中的什麼事物,需要查閱很多資料,光靠字典肯定是不夠的(字典中往往列舉出很多詞義,而且有時會欠準確),還需要利用網上的廣泛資源,利用物品的英文、拉丁文名等來確定,有時還要通過圖片來比對,比如小說中出現的鳳眼蓮、火鶴、石鴴、鬣蜥、胡蜂、阿比西尼亞貓、暹羅貓、達爾馬提亞斑點狗等。又如故事開篇提到的「苦杏仁」一詞,小說的第一句我翻譯為:「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是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後的命運。」實際上,作者使用的名詞既可以指苦巴旦杏,也可以指苦杏仁,到底應該選擇果實名還是種子名呢?就要通過第一章的整體意思來理解和把握。作者之所以提到苦杏仁的味道,是因為苦杏仁有毒性,食用後可以產生一種氰化物,故事中的人物服用的毒藥正是氰化物,所以產生了這個味道,而且後文中主人公烏爾比諾醫生交代了原委:很多為情而死的人服用的都是氰化物。這也就是為什麼苦杏仁的味道讓他想起了苦澀愛情的原因。只有了解清楚其中的邏輯,才能正確選詞。此外,小說的故事背景跟輪船有很大淵源,翻譯時我還要查閱輪船的有關知識,正確翻譯出輪船各部分的名稱,如牛眼窗、槳輪等。再如人物的各種服飾,如帽子、禮服、領帶等,翻譯時都需要反覆考證,畢竟很多東西都是19世紀的物品,有些現在已經不再使用了。如果在諸如此類的地方出現錯誤,往往會貽笑大方。
翻譯中涉及到宗教、文化背景等方面的知識,也令我頗費力氣。小說中有很多宗教名詞,需要了解背景知識,因為每一個細節都和作家的暗示、指涉、諷刺等密切相關,如果譯錯,就會失去很多暗含之意。一如《喧囂與躁動》之中作者將小昆丁把冷酷的舅舅家洗劫一空的重要情節安排在復活節這天,《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出現的每一個宗教節日都與情節相互呼應,暗含著特殊意義。例如聖神降臨節(正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舉動常常被費爾明娜認為是受到聖神恩典啟示的,他的愛情也是受到神啟的,烏爾比諾醫生的死被安排在聖神降臨節這天,也可以說是在聖神的啟示下成全了他們這場驚世愛情),又如聖誕節(正是在聖誕夜裡,阿里薩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了自己的夢中情人,他激動得仿佛覺得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突出了愛情對主人公猶如新生之意),再如復活節前的聖枝主日(就像復活的基督一樣,正是在這一天阿里薩因假牙而獲得重生,以全新的面貌重新走到大街上,戰勝了衰老)。此外,再比如主人公阿里薩的父親和叔叔的名字皮奧第五和萊昂十二,其實分別是教皇庇護五世和利奧十二世的名字在西班牙語中的說法。因此,不能單純按照音譯原則譯為皮奧·金多和萊昂·多塞等,並且還必須加上注釋,否則就會讓讀者錯失重要信息。
另外,宗教和文化典故也要細細考察。例如,在一次豔遇中,阿里薩的情人奧森西婭·桑坦德爾想與他親熱,卻被阿里薩拒絕了,理由是覺得好像有人在看著他們。聽了他的話後,女人笑了,說道:「這個藉口連約納的老婆都不會信。」這個約納的老婆是誰?此處是何含義?如果譯者不能清楚了解並做出註解,恐怕普通讀者會覺得莫名其妙,難以理解作者的意思。原來,此典故出自《聖經·舊約》中的《約納》一章,講的是上帝為試探約納的信念曾安排一條大魚吞掉了他,致使他在魚腹中待了三天三夜。加西亞·馬爾克斯曾在一篇文章中幽默地說,虛構文學是約納發明的,因為他遲了三天回家,竟然能讓他的老婆相信他的遲歸是因為一條鯨魚把他吞掉了。又如,阿里薩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情人被稱作「拿撒勒的寡婦」。對宗教比較了解的人會知道,拿撒勒是傳說中耶穌度過青年時期的地方,故常有「拿撒勒的耶穌」的說法。如果沒有正確譯出「拿撒勒」一詞,又或者沒有做出注釋,就很可能使大部分讀者錯過作者的巨大諷刺意味。諸如此類的情況還有很多,只有全面了解文化背景並做出必要注釋,翻譯才算完整。
雖然翻譯的過程有些艱辛,但的確是無比幸福的。最快樂的時候,莫過於找到和原文貼近的表達時的那種喜悅。馬爾克斯那種不露聲色的智慧和幽默讓人不得不讚嘆佩服。有時,譯著譯著,我真的會捧腹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更體會到作品的精妙,例如阿里薩的浪漫情書遭遇鳥糞玷汙的情節、費爾明娜對茄子的恐懼情結以及她和丈夫關於一塊香皂的爭吵等。又如書中的名言,如「死亡讓我感到的惟一痛苦,便是不能為愛而死」,「世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了」等,都值得細細品味和琢磨。每當能把馬爾克斯這種智慧和幽默儘可能貼切地用中文惟妙惟肖地再現出來時,我都會感到由衷的喜悅。
做文學翻譯的幸福感是做其他學術研究無法比擬的。翻譯的過程就仿佛在和作者直接交流,對每一個細微的精妙之處都深有體會,並且更進一步,還要將這些精妙之處消化過後,再和讀者進行心靈的溝通,把它們準確細膩地傳達給讀者。文學翻譯給人的最大樂趣和成就感就在於此。作者的文字會變成形象,變成畫面,書中每一段精妙的文字會讓你的眼前浮現出不同的圖景,會撥動你的心弦,而你再讓這些形象和圖景變回文字,去撥動讀者的心弦。當然,翻譯承擔的壓力也是不小的,想把每一個精妙的細節都儘量完整地呈現給讀者,這談何容易。
無論如何,完美的翻譯是不存在的,百分百的原汁原味更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盡全力而為之。更何況我還年輕,遠沒有老一輩譯者的積澱。若是這個譯本能夠成為馬爾克斯宏偉文學版圖中的一個小小補充,便足以讓我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