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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衛榮談歡喜佛與雙修法:密教是佛教的墮落?
沈衛榮
2015-03-01 09:46 來自 思想市場
【編者按】
本文為沈衛榮教授談「歡喜佛與雙修法」文章下篇,上篇請點擊下方「繼續閱讀」。本文原載於《上海書評》2015年3月1日刊。
密教研究正在不斷深入,曾經是秘密的「秘密大喜樂禪定」於學術的角度今天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它更是漢藏文化交流史上一段需要認真總結和清理的歷史記憶。但是,在揭開了「秘密大喜樂禪定」之秘密後,我們依然沒有徹底消除這樣的疑問:成佛的法門多至八萬四千,何以還曾有此「雙修」法門呢?正如《玄義卷》中所問的那樣:「問淫聲敗德,智者所不行,欲想迷神,聖神之所遠離,近障生天,遠妨聖道,經論共演,不可具陳。今於密乘何以此法化人之快捷方式、作入理之要真耶?」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於把密教當作佛教墮落和世俗化的結果,是佛教走向消亡的開始,這無異於承認密教是一種變態、腐朽的宗教形式。今天看來,這樣的說法無疑失之簡單、粗暴,無法解釋聽起來已經墮落了千餘年的密教為何腐而不朽,於今日反而愈演愈烈了。還有人堅持認為「雙修」不是實修,而是一種精神性的觀想,密教儀軌中出現的那些十分出格的文字,不過是高尚純粹的、去情感化的,甚至是脫離肉體的意識形態的象徵性符號。這種說法不顧「雙修法」的存在確實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失之求鑿過深。如果可以把實修的「欲樂定」當作淫樂的話,那麼觀修的「欲樂定」至少也是意淫,兩者在本質上沒有區別。
筆者以為,對「欲樂定」這樣的雙修法何以成為一種可以度人成佛的方便法門,密教自己給予的解釋應該是最應該得到重視的,也是迄今所見各種解釋中最有說服力的。它的基本思想是說:密乘是一種轉位道,可將五害煩惱轉為正能量,將貪嗔痴等一切煩惱返為成佛之道用,成為密教行者走上成熟、解脫之捷徑。如來之所以要設八萬四千法門,全是因為有情化機之根器千差萬別,若要救度他們全都脫離輪迴,非得隨機應變不可。所以,對於能棄捨煩惱而修道者,佛陀示以顯教道,對於不能舍離煩惱而修道者,佛陀示以密教道。佛陀令嗔忿者修拙火定,令愚痴者修光明定,令無明者修幻身定等等,以毒攻毒,使五妙欲都成為修道之法門和成佛之善巧方便。
「欲樂定」和「空行秘密道大喜樂」在密教修法中是為下根有情設計的一種以貪慾為道用而修習的法門。密續中有云:「若有貪慾情,以欲中調伏,此例禪定者,正教邪不解。」還有:「古德云:萬法莊嚴,不憅無託。欲渡巨海,非舟何倚?若有願樂之心,而不行願樂之事,真珠見其果,如絕糧之人,心存百味,於其飢惱,終無濟益。當知欲求勝果,必須心事俱行」。換言之,對於有欲樂之心的人,要渡欲樂之巨海,必須修習欲樂之事。
這樣的解釋多見於密教文獻中,它無疑能自圓其說,也不難理解,可是,密教的「雙修法」卻依然長期受人誤解和詬病,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當是人們不想或者很難把世出的雙身修法與入世的男女性愛區分開來。人們或更樂於把密教行者嚴格按照儀軌修習「欲樂定」而證得之無漏大喜樂與俗世凡夫花天酒地、驕奢淫樂而獲得的充滿雜染的性福混為一談。世人顯然把他們對俗世性愛之意義的迷茫和糾結帶進了他們對密教性愛的理解 / 誤解和批判之中。其實,密教的性愛與俗世的性愛有著很多根本的區別,它的清淨修習應當既不是受性衝動的驅使,也和世間男女為之生、為之死的愛情無關,其目的既不是為了繁衍後代,也不是為了男女間的性福,密教的大喜樂不過是證得「樂空無二」之成佛境界的工具或者道路。顯然,要理解密教之「雙修法」的宗教意義,人們首先要把密教性愛從世人對凡俗性愛之偏見和糾結中解放出來。事實上,密教上師從一開始就對這兩者做出了嚴格的區分。印度另一位著名的大成道者因嘚囉菩提就曾經這樣說過:「從二根出樂,誑說是真如,以此為大樂,諸佛未曾說。」所以,若有淺見、淺智者,不假修進,卻將寢交剎那、愚寐交會,當作修習智惠,然後言悟真如,生大歡喜,自稱成佛,那是作孽犯過,絕不是密教所說的清淨的「欲樂定」修法。
與前述今日俗世之性愛已失去了明確的目標不同,密教雙身修習的目的自始至終非常明確,與明妃雙修的行人在開始修行前首先要發如下宏願:「以即彼凡夫之貪慾為道,以大悲心,次第將此凡夫之貪慾轉成遍起之菩提心,為利益一切有情,證得正等佛果。」也即是說,修此欲樂定的目的是為了將欲樂轉為自利、利他的菩提心,即身成佛。於此喜樂只是可以轉為道用的工具,而絕不是雙修的目的。此外,若修習行人能夠按照上師制定的要門而修「欲樂定」,則「無始至今所積惡業,悉皆消滅。一切福惠,速得圓滿。一切障礙,悉能廽遣。一切成就,盡皆克獲。若依行印不二加行,修習一次即是依住所,即是增長、究竟禪定,誦咒,廣大施食,廣大集輪供養,廣大燒施,即是挕(攝)瓶福足,親誦懺悔,一切法行,悉皆具足」,行人何樂而不為呢?相反,若「不信其義者,此人決定現世受其貧窮、官事、口舌、一切疾患,直至臨終失於正念,死後墮落三途,受無量苦,世世不能見佛聞法,既有斯報,決應信受」。
以往人們習慣於把元末宮廷中修習「秘密大喜樂禪定」當作末代蒙古皇帝荒淫無恥而玩弄的淫戲,其實在藏傳密教傳入中原以前,中國古代皇宮內發生的種種腐朽、荒唐的淫亂故事早已經史不絕書了,歷朝之末代皇帝驕奢淫慾聽起來是家常便飯,絕非是受了西天僧、西番僧蠱惑的蒙古大汗的專擅的拿手好戲。如果只是為了滿足淫慾,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大概不需要非和明妃或者天魔舞女雙修不可。而自元朝開始,元、明、清三代的大部分皇帝都對藏傳密教十分熱衷,其中也包括十分有為的明成祖永樂皇帝和清高宗乾隆皇帝等等,很難想像他們信仰和修習藏傳佛教都只是為了和明妃雙修,以享受有漏之大喜樂。退一步說,我們與其相信皇帝修習「秘密大喜樂禪定」是為了他們垂手可得的淫樂,倒不如相信他們或另有企圖,譬如說是為了長壽。如前所說,修習「秘密大喜樂禪定」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即身成佛,但除此之外,這種修法還有其他的功能,行人可以通過修習「欲樂定」而強身、益智、長壽,並獲得他心通等種種神通。例如我們在《玄義卷》中讀到這樣的描述:
然依此[欲樂定]修,非唯獲此四喜,兼乃菩提明點、四輪堅積,謂菩提心始從密宮,上至臍中得堅固,則臍色變白,外微凸出,及膚裡密緻,爪不容掐,亦無發白面皺也。或毒蛇及餘猛獸等,不賜毒噬,及為彼之戀養也。或生發微略空樂等持,自身、語、意不隨諸境空樂也。顯現謂菩提心從臍至心得堅固時,所有肢體,但舉其一,眾不能屈,俱恢弘力也。或能知天時豐儉、甘澤多寡,及知他心等通,即不起念,自然顯現也。或發生中品空樂等持,觸境皆現空樂。謂菩提心至喉得堅固時,二肩平滿,舌漸廣長,能至眉,仍於木舌,能注甘露也。或離飲食,或仍能受用諸天甘露,及諸世間所有珍羞[饈]。及能遊藝篇章,隨宜演說法也。或生廣大空樂等持,於一切圓寂之法,空樂顯現,仍了此輪迴苦樂等相,歷然皆幻有也。謂菩提心從喉至頂得堅固時,享壽千齡,無中夭也,仍獲餘勝功德,或能現鳥鸞虎豹等微分神通也。或發生大空樂等持,於輪圓諸法,悉了空樂不二矣。
不難推測,與獲得兩性的有漏喜樂相比,以上這段引文中所描述的修習「欲樂定」所能成就的種種功能和神通大概更能激起大汗和皇帝對密教修習的巨大熱情。
需要強調的是,「欲樂定」既不是所有密教行者的必修課,也難保修行者一定能得成就,而且修「欲樂定」也非一定要依止明妃實修不可。據傳噶舉派的印度祖師、大成道者捺囉巴上師曾經依止智慧母(明妃)修習,一年之後他來到他的上師矴浪巴跟前說:「智慧母(明妃)對像我這樣的人根本沒用,而我對智慧母也毫無用處,不管是想法、見地,還是行為,我與她都不相應,所以,雙修一年不但沒有利益,相反經歷了許多的痛苦和煩惱。貪戀妙欲的喜樂,一定只會被外表與色相控制。」說完,捺囉巴上師把智慧母獻給了他的上師,自己從此不再依止智慧母雙修,最終依止其他法門修習而成為一名偉大的大成道者。
類似的例子也發生在米拉日巴的大弟子熱瓊巴身上,後者本來是一位十分優秀的瑜伽師,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氣、脈、明點,但後來遇到了一位貴族女子拉吉丹布,十分心儀,便把她收為手印母,兩人雙修「欲樂定」,結果不但無所成就,反而把自己搞得身疲力竭,還長期無法自主放棄這位手印母。此後,雖然他依然見、聞、思念上師、本尊和空行,但心中痛苦不堪,常常以淚洗面。這顯然是在不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遇上了不合適的明妃,最終還是在其上師米拉日巴的強力勸阻下,熱瓊巴才最終擺脫了這位明妃。
密教說行手印、記句(誓言)手印、法手印和大手印等四種手印,其中必須依止行手印實修「欲樂定」的只有下根有情,其餘行者可以依止其他三種手印修欲樂定,而這後三種修行都是觀修,不需要與明妃實修。如「依記句手印入欲樂定者,自身頓想共觀之慢,攝受二根,作不二加行,次第受於四喜至俱生喜,入空樂無二之理也」。而「止息一切妄念,無有織毫憂喜,不思不慮,凝然湛寂,本有空樂無二之理而得相應,即是大手印入欲樂定、歸空樂不二之理也」。不管依止何種手印修「欲樂定」,其目的都是行者要在定中漸漸生起四喜之覺受,於得俱生喜之覺受時「歸於空樂不二之理」,即身成佛。一般說來,密教規定,「在家人則依行手印入欲樂定,若出家者依餘三印入欲樂定,契於空樂無二之理也」。認為藏傳佛教的上師、喇嘛都可以,甚至必須與明妃實修「欲樂定」是一種明顯的誤解。
最後還需強調的是,按照密教自己的說法,密教的「秘密大喜樂禪定」既是一條充滿了希望的成佛捷徑,同時也是一條充滿了危險,很可能會牽引行者墮入三惡趣的險道。因此,即使是對可以實修「欲樂定」的在家行者,藏傳佛教上師也常常對他們提出嚴重的警告,勸諭他們千萬不要隨便做這樣的修行。因為選擇這種修法就像是一位深通馬術的騎士騎上了一匹脫韁的野馬,走上的是一條十分危險的道路,重則喪生,輕則斷肢。設想騎馬人若不由自主,任由野馬牽引,那麼他的結局一定不是掉入深淵,就是摔下峭壁,人馬俱亡。而且,一旦躍上了馬背,便無回頭路可走,半途中或自知有受傷的危險,有意要下馬,但此時為時已晚,根本無法自主了。這時或受人笑話,自己也後悔莫及,但都無法挽回,這樣騎馬而不受傷者實在百不見其一。與此類似,選擇欲樂道、依止業手印(明妃)修秘密大喜樂法者,若心力、勇氣不足,無法自在地控制氣、脈、明點,那麼這就像騎上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同樣走上了一條十分危險的道路。不但從此切斷了善業之生長,生命也會出現障礙,而且往世所積聚的福德也將全都付之東流,此時儘管後悔,但甚至已無法自主是否因此而會遺留下了子孫。於是,普通人不信賴你,聖人心裡嫌棄你,有信仰者譏刺你,你必將墮第十二重罪,既不能自利,更無法利他,完全變成了一個在家的俗人,需要的菩提心丟失了,不需要的煩惱增長了,本尊和空行母離你而遠去,一切都被你自己心中的二取和業印所控制,這樣你就必死無疑,死後還一定會墮入三惡趣。是故,行者自當三思而後行,最好不要依止「欲樂道業印母」而修習雙修之法。密教修行必須由上師根據弟子之根器、證量,授予相應的修習法門,為其鋪設好合適的修行道軌,行者絕不可自作主張,更不可擅自修習雙修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