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是家裡的經濟支柱。
父親整日在外蹬三輪車,肩膀上掛著一條溼漉漉的毛巾,穿梭在大街小巷,用踏板上一層層的腳印堆疊成燈下厚厚的硬幣。而母親端坐在學校的小房間裡,輸入文檔、列印試卷,不僅每個月存摺上都會多一筆工資,逢年過節還會有米、月餅和油。不過,我從來沒見過母親的錢,她一直把它存在銀行裡,走親戚、隨禮都是用父親掙來的碎銀子。母親告訴我,存摺裡的錢是家裡的本錢,以後我上學、成家都要靠它呢。而她沒有說的是,一家人的生老病死,也都合在了那小小的存摺裡。
第一次用到這個錢,是在小升初。我靠著搖號,碰運氣才進入了市裡的初中,但因為不是憑實力考上的,所以要交一大筆錢。當我糾結了許久才囁嚅著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時,她和父親一拍即合:「交!」「你能搖上這是喜事啊。這錢就是留給你用的。」她顯得毫不在意,沒有半點心疼。
第二次用到它的時候,母親腦出血住院,熬了7天後撒手而去。那個存摺又在桌上出現了,我突然覺得它分外討厭,雖然存著錢,但每次出現都是一副無度索取的模樣。它是母親用一輩子給家裡存下的東西,但它不僅帶走了母親,也向這個家發動了一次次的侵略戰爭。每一次出現,都是一股暗流湧動。
意識到母親真正離開了,是在每天早上,起床後屋子裡只剩我一個人,父親把飯做好留在桌上,便匆匆忙忙出門蹬車了。到了晚上,衛生間裡空蕩蕩的,不會再有人提前幫我擺好小凳子、棉拖和熱水瓶,倒上小半盆冷水,等待我洗腳。我一件件地拾起曾經被母親包攬的事情,一點點地在屋子的空間裡重新構建家的骨架。
姨母經常告訴我,家是一個三角形,父母和我各佔一個角,才讓家形成了最牢固的結構。
母親在的時候,她佔著一個頂點,收容著我和父親的稜角。每次父親發火,提著掃帚往我身上打的時候,母親往往先在旁邊幫腔,訓斥我幾句,覺得我受的懲罰已經夠了,便又去阻攔父親。她時常在我和父親的房間來回走動,給我們足夠的緩衝空間,把家裡暴躁的溫度降低,然後一點點地打通兩個人間的沉默。
母親雖然殘疾、瘦小,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在我們家說話的分量卻是最重的。因為她不僅掌管著家裡的經濟大權,而且精通著家裡所有的家具,所以她也是所有家具的綜合體。母親是洗衣機、縫紉機、收音機、油煙機,當然,也是戒尺、潤滑劑和紅花油。她把最綿長的深情都給了這個家,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條、窗明几淨,這也是為什麼,有一次我和父親發生爭吵後,在作業本上憤然寫下「家是一個大火爐,把人燒得不想待下去」時,她沒有打我,而是對著我嗚嗚地哭了出來。那時候我上三年級,情不自禁地也跟著哭了出來。第一次,我對家的意義有了分外深刻的認識。
而母親走後,我和父親成了相依為命的關係。三口之家缺了一個角,我們默契地把稜角變得很鈍,嵌套成火車車鉤的結構,拖拽著彼此,也被彼此牽引。我們再沒發生過戰火,因為母親始終坐在相框裡,靠著牆,微笑著望著我們。我們也時常會談到母親,談到她的摳門,談到她被人騙的憨傻,談到她命途多舛的一生。前些日子,看了紀錄片《掬水月在手》,我突然覺得這句詩尤其適用於形容母親——溫柔和善,在歲月的一隅泛著盈盈的微光,即使已經離開人間,但掬一捧水,依舊能看見她滿是愛意的眉眼。
仇士鵬(22歲) 河海大學水文水資源學院碩士研究生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01月18日 07 版)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