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心中的經典兒歌,不是因為是兒歌才經典,而是因為在這些藝術家手中,它們首先達成了藝術的自我修養。
搞清楚這一點,也就搞清了改《一分錢》歌詞的荒謬之處:好孩子不是兒歌教出來的,我們不需要兒歌,只需要好歌。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近兩條關於音樂的熱搜,都跟動刀經典有關。
一個是譚維維演唱魔改版《敢問路在何方》被作者許鏡清老師點名,指出「未獲授權」「歪曲本意」。
稍早一些的另一則新聞是兒歌《一分錢》被改成「一元錢」,這首歌牽連的年齡段更廣、不滿的人群更多,網友怒稱,這是「毀經典從娃娃抓起」。
對此,歌曲原作者潘振聲老師的女兒表示:「這首歌寫的是孩子天真無邪,跟物價沒有什麼關係。經典就是經典,我們今天唱來仍然可以體會當時創作者的心血。」
這幾年,改編經典歌曲的現象時有發生。對聽眾來說,有好聽的也有一言難盡的。所謂「與時俱進」,與「毀經典」之間不過就隔了一道淺淺的分割線,一不小心就過界了。
拿《一分錢》來說,有人認為,改成「一元錢」很好,小朋友都已經不知道「一分錢」是什麼了。但也有人認為,教孩子們拾金不昧,跟金錢多少關係不大,更何況,改成這樣破壞了原作的韻律感,唱起來分外彆扭。
到底該尊重藝術經典,還是更重視教化意義呢?這其實是個偽命題。兒歌的本質是「歌」,既然是歌,就得先成就了藝術性,再去談教化作用。
更何況,如今的時代背景下,所謂「教化」,真的還需要一首兒歌來完成嗎?
放過兒歌,救救孩子
孩子們的確沒什麼機會看到一分錢,不過,一元錢如今也少見得很吶,豈不是改成撿到電子錢包、收款二維碼更貼進時代?
按照這個理論,要改的東西可海了去了。
《數鴨子》《小毛驢》《小燕子》,這些東西孩子們大概只在餐桌上見過,不知道活物長啥樣。
《賣報歌》《粉刷匠》《王二小》,連報紙都少見了,也沒有父母教導孩子以後要當粉刷匠,至於放牛的王二小,放牛是種怎樣的體驗,連90後父母都不一定說得清楚。
今年夏天,楊紫在劇中演唱《小毛驢》。/《親愛的熱愛的》
語文課本也得大改特改。「床前明月光」?不好意思,現代都市只有霓虹燈光,改成「床前霓虹燈」吧;「五花馬,千金裘」?與時俱進,該是「五花肉和LV」才配得上時代。
常用詞彙什麼的就更不能放過了。「馬路」?改,得叫「車路」;「上當」?改,現在哪裡還有當鋪,只能說「被騙」。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改,誰還沒吃過豬肉了?「小偷針大偷金」,改,誰家還自己做針線活?
這樣的「與時俱進」,到底是進還是退?
就像大人懶得理解孩子、教育孩子,只知道跟老師說:「不聽話你就打。」在兒歌這件事上,現在的創作者,似乎也不肯花時間去與孩子建立共情聯繫。
顯然,改掉歌詞的那個編者,嫌棄的也只是「一分錢」,仍然還是認可拾金不昧的理念的。如果「一分錢」真的過時了,重新寫一首教孩子們撿到手機、信用卡也要拾金不昧的歌,很難嗎?
不見得,但好像沒人這麼做。
廣告行業有個潛規則,如果做廣告歌,最好買耳熟能詳的曲子來做改編,這樣速度快、感染率高,能達到迅速洗腦的效果。《吉祥三寶》《找朋友》等曲子,都曾被廣告商改編過。
想必,嫌棄兒歌過時,不寫新歌而去改詞的人,跟廣告商的想法是差不多的——速度快、感染率高,畢竟是已經有國民基礎的經典。
廣告商可以坦然承認這是為了利益和效率,兒歌創作者,好歹還是要對藝術有幾分敬畏之心吧?
把教化託付於藝術,本身就是一種惰怠。從「一分錢」到「一元錢」這樣自以為是的進步,做起來輕鬆自如,改起來沒完沒了,卻早已完全背離藝術,也談不上什麼實質的教化作用。
舊歌脫離時代,新歌又缺乏藝術性,兒歌太難了。
兒歌的黃金時代,早就過去了
音樂作品的改編並不少見,一方面,經典歌曲好聽、有延展性,另一方面,恐怕折射的是當下音樂創作的困窘。
與《敢問路在何方》相比,《一分錢》的處境還要更慘一些。仔細想想,有多少年沒聽過一首傳唱不衰的、新鮮的兒歌了?
事實上,沒有自己的兒歌可唱,並不只是10後、00後的問題,90後引以為豪的《一分錢》們,也不是自己的。要知道,《一分錢》誕生於1965年,絕對是爺爺的輩分。
70後的童年唱《一分錢》,80後的童年也唱,90後的童年還在唱,如今到了10後,好嘛,唱還是要唱,但為了進步,還是改改詞吧。
《賣報歌》是1934年的,《讓我們蕩起雙槳》是1955年的,穿花衣的《小燕子》從1957年飛到現在,《春天在哪裡》和《一分錢》同為潘振聲作品,也是1981年的老歌了。
孩子們跟長輩之間代溝跟毛細血管一樣密集,但只要一唱起《一分錢》《讓我們蕩起雙槳》這些歌曲,祖父祖母和孫兒孫女,都可以無縫銜接。
《讓我們蕩起雙槳》不僅傳唱不衰,還被選入語文課本。
一時說不清這到底是經典的魅力太大,還是兒歌創作的斷層太嚴重。
市面上並非沒有兒歌新作,只是實在佳作寥寥。
前幾年好不容易有一首《爸爸去哪兒》火遍大江南北,大人孩子都愛唱,可是,這首歌是綜藝節目的主題作品,本身離現實生活是有距離的——目前,媽媽帶孩子才是常態。
這就造成一旦節目不播了,歌曲也就成了空中樓閣,沒有主動傳播和記憶的動力。
《爸爸去哪兒》MV
一些動漫影視作品的主題曲同樣有這個問題。90後小時候耳熟能詳的《大風車》《藍皮鼠和大臉貓》《猴哥猴哥》等作品,也是依託於作品和節目,沒人看了,也就少有人唱了,只能時不時出現在懷舊歌單裡,收割一波情懷。
儘管如此,90後還是要比現在的孩子幸運一些,至少,那會兒的幼兒歌曲還都能做到朗朗上口、悅耳動聽。
《人民的名義》裡,祁同偉年輕時因為《一分錢》這首歌找到了身陷險境的人民,成為英雄;最後關頭,也是因為這首歌,喚醒了他心中僅存的光明與正義。
不少影迷認為《一分錢》是祁同偉這個角色的點睛之筆,天真與狡詐、光明與黑暗的衝突,因為這首兒歌而顯得更加立體和富有感染力。
《人民的名義》劇照
經典兒歌的影響力可見一斑。一首流傳半個多世紀、影響幾代人的兒歌,如果新時代的創作者能做的還是只從字面上去解讀,去糾結它該是一分錢還是一元錢、十元錢,實在有些本末倒置。
我們常常過於重視藝術作品的教化作用,為此,不惜為經典動刀、為雕塑穿衣。然而,馬賽克遮住的,到底是藝術中的糟粕,還是藝術本身?
藝術作品的動人之處,在於創作者賦予作品的真實感情,這是自我輸出的過程。而帶著教化意義去創作,這顯然不是感情的輸出,而是目的明確的流程作業,哪還有資格妄談藝術。
而教化的前提,必然是內心的感動與認同。偉大的藝術作品,往往於無聲處潤萬物,而不是像只急於表現的猴子,臉上寫滿了討好和欲望。
今天的孩子,不需要兒歌
說起來,中國父母應該算得上是最肯為孩子花心思下血本的家長了。但是,只注重前程而不注重音樂、美術品位甚至品德的現象卻普遍存在。
在一檔綜藝節目裡,思文曾吐槽過中國家長在孩子審美教育上的畸形情況:在媽媽肚子裡,聽的都是莫扎特、G大調、小夜曲,出生後,立馬換成「爸爸的爸爸叫爺爺」。
家長們是覺得一個胚胎的音樂品位要遠遠超出會笑會跑的小朋友嗎?
不得不承認,現實情況是很多人並不認為兒歌是一種值得欣賞的、有價值的藝術品,從家長本身到創作者皆是如此。
親生的家長都不在乎,市場就更不在乎了,沒有利潤和前途,寫歌的人當然也在乎不起來。
一方面,是新出產的兒歌沒什麼價值,另一方面,這或許也是因為,我們的孩子真的不需要兒歌了。
從前,我們接觸世界的路徑只有一扇窗,但現在,手機、電腦、平板,書籍、報紙、短視頻,道路何止千萬條。如此環境下,00後、10後有各種各樣的渠道去汲取養分,指望他們聽著兒歌長成三好學生,也太天真了。
洪水來臨時,堵永遠不如疏導有用。放眼望去,多少孩子脫口而出的曲調,跟大人手機的外放、廣場舞的大音響裡的歌單出奇一致?
一代人唱著「愛情不是你想買」長大,一代人哼著「你是我的小蘋果」上學。神曲攘攘,既然能洗大人的腦,當然也能洗掉孩子從娘胎裡帶來的莫扎特。
專門給孩子寫兒歌還有意義嗎?要保證孩子只聽到兒歌,恐怕只能把他們圈起來養了,別出門,別上街,世界這麼大,一眼都不要看。
經典兒歌既然在內容上跟不上時代了,那就別談內容;新的兒歌草草了事又沒有市場土壤,那就不必非得寫出來立牌坊。
孩子缺的不是「一元錢」「十元錢」,而是好歌本身。
《Let it go》是兒歌嗎?是,也不是。這首歌出自動畫電影,但形式上卻顯然屬於流行音樂。
一部老少鹹宜的好電影,一首不敷衍的流行歌曲,就能成為全球孩子心裡的白月光。
不需要賣弄天真,不需要強調教化,要感染孩子們,只需要它是一首好歌,就足夠了。
《賣報歌》的作者,是創作《義勇軍進行曲》的聶耳;寫下「大風車吱呀吱喲喲地轉」的,是寫出「一條大河波浪寬」「難忘今宵」的喬羽。
我們心中的經典兒歌,不是因為是兒歌才經典,而是因為在這些藝術家手中,它們首先達成了藝術的自我修養。
搞清楚這一點,也就搞清了改《一分錢》歌詞的荒謬之處:好孩子不是兒歌教出來的,我們不需要兒歌,只需要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