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句高考名言,向來讓語文聽了倍感鬧心。
同樣是150分,憑什麼我這個基礎學科的存在感,既比不過數學,也比不過被學生們瘋狂追捧的英語。
但在今年兩會上,有人大代表建議教育部門可對高考、中考的語文、英語分數權重作出調整,使語文比英語和其他外語總分至少提高20%。
還有人提出,應降低英語學科在高考中的權重,並將高考語文總分提升至180分,增設30分國學內容考核。
而如果提分的想法成真,語文一舉拿下高考裡的180分,還有誰敢不再對它重視起來?
「高考語文,要向180分看齊」
語文提分的呼聲,其實由來已久。
早在2013年,北京市教委發布了中高考改革徵求意見稿並向社會徵求意見,其中指出自2016年起,中考語文卷總分值由120分增至150分,高考語文的總分將從150分提高到180分。英語科目總分則相應降低。
北京市《2014-2016年高考高招改革框架方案》(徵求意見稿)
北京當年的這一舉動,可以說是在向高考命題方式、分值結構自成風格的江蘇取經,後者已實踐了十多年的高考文科生語文滿分 200 分(文理科均160 分+文科生另有40附加分),高於文理科生英語科目的120分。
在多數人關於「語文考高分、考低分都不容易」、「數學英語更好提分和拉分」的觀念下,語文常扮演著一個基礎但易被忽視的角色。而考試分數升高,自然將給語文帶來直線上升的存在感。
《南方日報》也曾為此舉發文《為語文180分叫好》,認為該次提分是個契機,權重增加了,必能引起大家對語文的重新認識和重視。
雖然到了2016年,這一叫好聲終究沒得到實際行動的回應——北京高考仍然實行原本語數英各150分,文/理綜合300分,滿分750分的分值結構。
作為基礎學科的語文,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一科。/圖蟲創意
提分暫時未果,但教育界始終在努力將語文打造成一位學科大佬。
2017年底,國家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原司長王文湛提出,今後高考的區分度主要在語文。
他認為,這門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畢業共計1.3萬節課、佔學生總課時21%以上的科目,不僅是工具科,是母語,也是學習其他各科的基礎前提。
教育部統編本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溫儒敏,在2017年的一次談話中也曾講到,有調查指出每年大概有15%考生答不完題目,但在選拔性考試裡,這樣的概率算正常。
他的這句話,卻在網上被歪曲成「高考語文要讓15%的考生做不完卷子」,一度引起考生和家長的對考試難度的焦慮。
語文,同樣逃不過分數焦慮。
當然,焦慮是無法避免的,近年高考語文命題的確在變化,其對學生閱讀面和閱讀速度都有了更高的要求。
不管是想要增加分值,還是提升難度,都在指向對語文的重視。
但回到現實中,這種更偏向量化、偏向考評的重視,與學生們感受語文的方式,似乎總有些偏差。
前段時間,江蘇一名小學生在上完兩節作文課後跳樓身亡,留在她身後的,是作文本上滿頁的塗改和老師寫下的「傳遞正能量」五個大字。
這場悲劇再一次引起人們對當下語文教育的質疑,這門課到底想教給孩子們什麼,它在作用於學生成長的過程中,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從教化到人化的語文
想要真正理解並嘗試改變語文課之前,我們或許更應該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裡,語文沒有被獨立設為一科,它向來和思想道德教育相交,兒童從三字經、千字文、四書五經等開始識字,並逐漸接受儒家思想的教化。
三字經、千字文等一度是古代兒童的啟蒙文本。/圖蟲創意
從私塾開啟語文學習的兒童,每天只需被認字和背書兩大任務支配。文章讀不讀得懂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背下來,不然可要被先生打手心了。
長大成人後一度雄霸語文課本的魯迅,也曾對自己的私塾經歷感到後怕,他將這種陳舊的灌輸式教育比作「吃人」。
到清末新式學堂興起之際,新的教學方式和教材也應運而生。
19世紀末,國內最早的新式學堂語文教材《蒙學課本》在南洋公學誕生,它既收錄了西方最先進的科技成果,也有中國傳統思想理念,文字通俗易懂,褪去了曾經的高冷濾鏡。
某兒出遊,見雛雞獨行,狸猝至,欲攫之,雛雞叫,母雞聞聲馳至,以喙啄狸,狸乃去。——選自《蒙學課本》二編第一課
在這個簡單的小故事後方,附帶了一個思考題:母護其子,子當何如?
沒有統一答案,讓學生發散思考,是當時語文教學的一處創新。此後,許多學堂開始效仿並孕育出了各種新式教材。
1912年頒布的《中學校令施行規則》對語文教育提出了「智能」上的要求:「國文要旨在通語言文字,能自由發表思想,並使略解高深文字,涵養文學興趣,兼以啟發智德。」
言下之意,語文更應講求對人在智能、知識、情感以及思考上的多重啟發。
從那時起,它也不再僅僅被當做一個單向推著人往前走的教化工具。
往後20年中,在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等新思潮的帶動下,語文課本還經歷了從文言文到白話文之變革、允許各省自行編制的過程,一批優秀教材由此誕生,百花齊放熱鬧非凡。
2005年上海科技文獻出版社重新影印出版《開明國語課本》。
1932年,純白話文的《開明國語課本》面世,編輯這本書時,作家葉聖陶覺得這項任務比出版自己的小說要忐忑得多。
於他而言,這是擔責任的事,如果有什麼荒謬的東西包含其中,恐會貽害了萬千兒童。
葉聖陶希望《開明國語課本》能成為「真正適合孩子的課本」,它不單是課本,更是一種教育,但並非為了說教或應試。
柳條長,桃花開,蝴蝶都飛來。菜花黃,菜花香,蝴蝶飛過牆。飛飛飛,看不見,蝴蝶飛上天。——選自《開明國語課本》
課文中用小故事、遊戲和對話來引起孩子的興趣和思考,還有兒歌童詩、話劇、校園新聞、書信等實用文。
為了讓課本更親切可感,葉聖陶請朋友豐子愷幫忙,他們一人編寫組稿,一人謄抄插畫,共同完成了初小八冊,高小四冊,共四百餘篇課文。
有人說,即便抄寫得再認真,也難比印刷來得工整。
但如果少了份這樣執著的匠人精神,那時的學生或許會錯過一本可親可愛的語文書了。
語文課,兜兜轉轉一百年
允許多種教材並存推動了優質課本的競爭,另一方面,出版社為盈利而頻繁更新版本,則傷害了語文教育本身。
同時,時代一邊激發著語文的活力,一邊也給越來越明顯地給它留下烙印。
三四十年代,國統區和解放區各持不同教材,兩者在選文上針鋒相對,語文書淪為國統區和解放區的論戰地。
語文課本是時代的一處載體。
又如在1958年,大躍進進入課本,語文被賦予了「年內掃除文盲」的新使命,學習進程仿佛開了10倍速,當時官媒的社論文章一經發表即被納入課本,許多內容沒有先經受時間的檢驗,就成了學生的教材。
小高爐,小高爐,紅紅的鐵水往外流,大家一齊撿廢鐵,煉出鋼造好「鐵牛」。
學生們還被鼓勵寫大躍進民歌、萬字文,學習空洞機械的作文套路。這些過分激烈的動作,對學生的語文能力造成了傷害。
識字量少,作文寫不通,文言文不會讀、讀不懂,成了那時學生的通病。
大躍進時期的語文教科書。
1978年3月,教育家呂叔湘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語文教學中兩個迫切問題》,批評小學語文教學少慢差費的問題。
人民教育出版社隨後被要求重編課本,教材同時恢復全國統編。
這年秋季開學,中小學生收穫了一本新書,《春曉》《詠鵝》《鋤禾》等活潑、貼近生活的內容進入課堂,教材對外國文學也放寬標準,不再局限於蘇聯作品,《馬說》《口技》《賣油翁》這些生動的文言文也躍然紙上。
1985年,國家允許統一教學大綱下多樣教材並存,語文課本再次向多元和開放出發。
在教學大綱上,90年代也提出了語文教育要「為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服務」的要求。
新世紀以來,語文課本在一邊面向和吸納新鮮血液,一邊也肩負著應有思想教育使命的同時,改革的步伐一直沒有停下,受到的爭議也從未減少。
人民教育出版社網上最新版小學語文教材。
自去年秋學期起,國內義務教育階段所有年級開始統一使用由教育部組織編寫的語文教材,課本自此再次回歸統編時代。
既要扛起時代遞來的大旗,又要及時回應頻繁迭代的新興文化,語文教育忙碌輾轉了一百多年,到底向前走了多少?
語文應該是什麼樣子?
雪化了是什麼?有孩子答是「春天」,這個回答被老師畫了紅叉,因為標準答案是「水」。
《三國演義》最聰明的人是誰?有學生說是「孔明」。還是錯了,因為標準答案是「諸葛亮」。
在紀錄片《百年語文》中,有這麼兩個關於當下語文教學的案例。很顯然,如果長期以這樣的方式和語文相處,孩子們不免會感到打擊和委屈。
困惑的事不止於此,從小學低年級到高年級,再到初中高中,語文會繼續出現在查不完的近義詞和反義詞詞典、改不完的病句和標點裡,出現在「這句詩表現了作者怎樣的感情基調」裡,出現在「這篇閱讀體現了什麼中心思想」裡,出現在要有足夠正能量的800字裡。
感到無奈的也不只是學生。將一篇有血有肉的文章,肢解成段落大意、主題思想、寫作技巧,並非所有語文老師的本意。
既然如此,雙方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也不難,是為了考試。
作家葉開曾在《對抗語文》一書中講到,一個考試得128分的學生,其語文水平不見得比115分的學生高。而粗糙的分數卻暴力地區分了這兩位學生的等級。
他提出,正是那些量化、僵化的考評,以語文教材與課堂為載體,從小學的虛假道德、中學的空洞理想到大學的無趣審美,逐漸物化了教育者,也物化了被教育者。
對於身處應試大背景下的師生來說,上述流水線幾乎不可能避免,語文自身也繞不開這條路。
語文的未來,應該是什麼樣子?/圖蟲創意
紀錄片《百年語文》裡,有一線老師努力想將學生引導向更廣闊的語文,但他們深知,個人的努力畢竟渺小,這份努力或許能在個體上奏效,但很難成為一種新的通途。
也有人選擇在外圍做些嘗試,語文老師嚴凌君選編《青春讀書課》,希望學生通過豐富的課外閱讀,獲得一種自我追求的動力;他也在學校開設選修課,想為學生呈現語文世界裡更多值得期待的東西。
因為「語文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應當和語文本身一樣,沒有標準答案。
當然,我們可以為它描繪出一個大概的模樣:
真正的語文,不應只是具體的分數,而應是一種可能看不見摸不著,但著實會影響你的思考、你的人生的存在。
真正熱愛語文的人最大的希望,也莫過於「不要貪多貪心,應該讓語文單純一些,請不要把什麼東西都強加在它的身上」。
參考資料
[1]《語文教科書編制研究》,韓豔梅,華東師範大學,2004[2]《民國小學語文教材研究》,範遠波,華東師範大學,2007[3]《小學語文課堂有效教學研究》,金翎,湖南師範大學,2012[4]《南方日報:為語文180分叫好》,南方日報,2013[5]《語文教科書追問人性內涵的30年》,聶曉陽,瞭望,2009[6]《葉聖陶與<開明國語課本>》,北京晚報,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