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lk Intuition or Expert Intuition? A New Investigation into the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 of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作者簡介:張學義,東南大學哲學與科學系;隋婷婷,東南大學哲學與科學系。
原發信息:《哲學動態》第20188期
b:作為一種新興的哲學運動,實驗哲學改變了以往哲學家們在「扶手椅」上玄思冥想的傳統研究方式,推動哲學走出書齋,開展實驗。通過收集和分析大眾對哲學問題的直覺回應,實驗哲學對以往哲學家提出的許多哲學命題進行了驗證或反駁。反對者對實驗哲學的方法論基礎提出了質疑,認為大眾直覺的不穩定性使其不具備作為證據的信度與效度,哲學研究仍然應當依靠「更加優越和穩定」的「專家直覺」。實驗哲學對直覺的穩定性和可靠性進行了實證檢驗,指出哲學家直覺在經驗檢驗中存在顯著的局限性,會受到「掩飾效應」「功能固著」等相關效應的影響,進而形成認知偏差。實驗哲學的這種直覺「民主化」有助於我們更客觀、有效地化解一些哲學爭議和問題。
關鍵詞:實驗哲學/專家直覺/大眾直覺/可靠性/認知偏差
標題注釋: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道德判斷的實驗哲學研究」(15CZX01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道德歸因的實驗哲學研究」(2242017S20040)、江蘇省普通高校學術學位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道德判斷影響因素的實驗倫理學研究」(KYLX16_0170)階段性成果。
正如卡普蘭(Herman Cappelen)所言,在當代分析哲學領域中,直覺擁有一種基礎性的證據地位:哲學家相當普遍地把直覺作為哲學理論的證據①,儘管他們或許並沒有公開承認。「訴諸直覺」的認知方式被廣泛地作為衡量理論、信念與知識之間一致性的途徑。②隨著實驗哲學運動的興起,越來越多的哲學家改變了坐在「扶手椅」上援引直覺的研究方式,轉而藉助科學化的研究方式,對一些傳統哲學命題或理論進行了實驗研究。通過收集被試在哲學實驗中「被激發的答案(prompted answers)」以及對人們的直覺判斷進行大樣本分析,實驗哲學家對以往許多哲學命題進行了驗證或反駁,取得了豐碩的成果。③
實驗哲學的實驗樣本主要來自對「大眾直覺(folk intuition)」的數據採集,並且多取自非哲學專業群體。這種面向公眾的取樣方法受到了不少哲學家的批評,他們認為普通大眾未經哲學專業訓練,其直覺樣本的信度和效度較低,而哲學家的「專家直覺(expert intuition)」擁有更高的可靠性與穩定性,哲學研究應當回歸專家直覺。④對於以上質疑,實驗哲學家們一方面批判了「專家辯護(expertise defense)」的理論來源,另一方面推動問題回歸實驗,主要通過包括經驗驗證在內的實證方法對專家直覺的可靠性予以評估,指出專家直覺並不具備顯著的優越性和持續的穩定性,專家直覺其實就是某種特定類型的大眾直覺。因此,大眾直覺在實驗哲學中仍然有作為證據基礎的正當性。
一、大眾直覺的實驗應用與數理基礎
1.對傳統哲學觀點的檢驗
實驗哲學以對大眾直覺的調查為方法論基礎,將相關哲學命題「轉譯」為對應的實驗情境,通過收集和分析普通大眾實驗中的直覺判斷,對一些已有定論或頗具爭議的哲學命題進行了考察,這種訴諸大眾直覺的新興研究路徑在哲學領域成績斐然。實驗哲學以第三方可重複驗證的實證方式展示了許多與以往哲學家觀點大相逕庭的結論,對釐清哲學命題產生了新的啟示作用。這裡以頗具代表性的「哥德爾實驗」和「決定論世界實驗」為例。
(1)語義學直覺的多樣性。克裡普克在其《命名與必然性》中假設了一個情境:
哥德爾有一位叫施密特的朋友,施密特是數學不完備定理的證明者,哥德爾盜用了他的手稿,並以自己的名義將其發表,這一定理被後人稱為哥德爾定理。當人們說起哥德爾時,實際指的是哥德爾還是施密特?
人們對此的回答不盡相同。描述主義語言學認為在這一情境中,「哥德爾」實際指「施密特」,而克裡普克則認為,專名的指稱主要取決於與使用該專名有關的社會歷史的傳遞鏈條,因而儘管摹狀詞「數學不完備定理的證明者」實指施密特,但遵從「歷史-因果」鏈條的「哥德爾」仍然指哥德爾本人。這一著名的「衝突」引發了人們的廣泛興趣。實驗哲學檢驗了普通大眾對這一指稱問題的直覺判斷,發現語義學直覺遠非普遍一致。在不同文化背景中,人們對於指稱的直覺甚至完全相反:西方人更傾向於歷史-因果指稱論,東方人則更傾向於描述主義的指稱論。⑤這一結論具有廣泛代表性和相當的穩定性,而這種為哲學家所忽視的「語言直覺」的差異只是哲學家與普通公眾之間直覺差異的一個典型代表。另一個典型代表則是決定論與道德責任的兼容。
(2)決定論與道德責任的相容論傾向。在思辨哲學主流觀點中,人類是天生的「非相容論」者——人們天然地認為,道德責任與決定論不兼容。在非相容論中,決定論的真實性直接關係到自由意志與道德責任存在與否,即在一個強決定論的世界裡,人們不具有自由意志,相應的道德責任和榮譽歸屬也就無需承受。
實驗哲學針對這一觀點假設了一個決定論的世界,人們在這個世界擁有一臺相當於「拉普拉斯妖」的超級電腦,能夠推演出未來世界上會發生的一切事件。這個電腦在某人出生之前,推演出此人將在某個確定的時間地點搶劫銀行。假如這一推演被證明是準確的,那麼這個人是否應當為搶劫行為受到道德譴責?有83%的大眾認為,這個人應該受到道德譴責,與傳統哲學直覺的結論截然相反。⑥筆者的團隊成員浙江大學哲學系郭喨博士也開展了一個東方文化語境中「在決定論世界中偷項鍊」的情境實驗。在樣本總量為218的實驗中,有57.8%的公眾認為,偷項鍊者決定偷項鍊是出於他的「自由意志」。令人震驚的是,更高比例(72.94%)的公眾認為,「他需要為偷這串項鍊負道德上的責任」。這一比例與尼克爾斯(S.Nichols)等人實驗結果接近,表明這種「兼容論」的觀點具有一種跨文化的穩定性。
由這兩個案例不難發現,傳統哲學的某些前提和結論的可靠性遭受到質疑。實驗哲學的方法則有助於我們發現這些以往視作「理所當然」的問題,有助於展開更好的哲學反思。
2.大眾直覺證據性的數理基礎
作為實驗哲學的重要證據來源,大眾直覺在哲學實驗方法中的可靠性與證據價值也成為哲學家們爭論的焦點。對這一問題,戈德曼(A.Goldman)等哲學家試圖通過援引數理方面的「陪審團定理」對大眾直覺的可靠性進行論證。⑦「陪審團定理」源於孔多塞提出的公式⑧:
其中N為陪審團員數量,p為陪審團員所作判斷的正確率,m為作出其中一種判斷的人數。當群體成員判斷正確的概率大於一半(p>0.5),作出正確判斷的人數大於總體人數的一半(m>N/2)時,隨著團體規模的增加陪審團判斷的正確率會無限趨近1。由公式可以看出,即使大眾直覺只有中等的準確度(如60%),只要他們是在各自獨立的情況下作出直覺判斷,大眾直覺的總體正確率仍遠高於個體平均正確率。該公式其實也是「少數服從多數」合理性的一個證據。
陪審團理論論證了大眾直覺的證據價值。但不難發現,當p<0.5,m<N/2時,作為整體的「陪審團」正確率無法保證。這一局限使問題的關鍵回到了大眾直覺的準確性能否保持在m>N/2的水平線上。這引出了哲學家們對大眾直覺與專家直覺評估的關鍵分歧,即默認大眾直覺準確性在水平線之上的實驗哲學觀點,以及認為普通大眾未受過專業哲學訓練,其直覺的準確性堪憂,哲學研究應當回歸專家直覺的「專家辯護」觀點。⑨
二、從「專家直覺」到「哲學家直覺」
1.專家直覺的機制
「專家辯護」的理論基礎源於科學領域對專家直覺優越性的探索。專家直覺的科學研究始於西洋棋領域,科學家格羅特(Adriaan De Groot)研究了西洋棋大師對行棋關鍵手的直覺判斷,認為相對於普通愛好者,象棋大師們的直覺具有顯著的優越性。⑩除西洋棋外,物理學、經濟學等領域的專家直覺研究也普遍肯定了這一觀點。(11)繼格羅特之後,社會科學家西蒙(H.Simon)對專家直覺優越性的發生機制進行了探索,認為專家直覺優越性的關鍵在於模式識別(pattern recognition),即專家直覺由大量的知覺模式(perceptual pattern)積累而成,知覺模式也被稱為組塊(chunks),指相互聯繫的一系列元素,這些組塊使專家能夠作出快速而準確的直覺判斷。(12)
德雷福斯(H.Dreyfus)不贊同這一機械主義解釋。他認為應當基於現象學對專家直覺的機制進行探索,(13)直覺的出現和運用是階段性的,從新手到專家有五個階段:新手階段、初學進階、技能進階、嫻熟精通以及專家階段。直覺的運用在第四個階段時會出現,但要在第五階段才能發揮主要作用。(14)認知科學家格貝特(F.Gobet)和沙西(P.Chassy)指出,直覺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對事件的快速知覺和理解,產生於知覺與相關的知識以及情緒模式的聚合。(15)他們在德雷福斯的直覺整體觀和西蒙的組塊觀點之上提出了專家直覺的「模板理論(template theory)」。所謂「模板」指專家在專業訓練中由組塊轉變而來的複雜記憶結構,模板結構的存在使得專家能夠在更短時間內將新的組塊粘合起來形成長時記憶,從而提高專家直覺反應的正確率。(16)
2.哲學家直覺的辯護
專家直覺的科學研究為哲學的「專家辯護」觀點提供了理論土壤。贊同「專家辯護」觀點的哲學家認為,哲學領域的專家直覺與其他學科領域的專家直覺是橫向類比關係,科學家對科學的直覺比普通大眾可靠,哲學家的直覺也同樣如此。(17)「扶手椅哲學家」認為,專業知識與專家直覺之間還存在著正向促進關係,哲學中的思想實驗是哲學特有的認知實驗,專業的分析哲學家在哲學實驗中的表現應當優於非專業人士。他們還認為,哲學實驗中,大眾直覺的判斷常會受到諸多因素的影響,如情緒、性別、文化背景等自身因素以及所處環境、實驗表述方式等外部因素,而專家直覺的優越性則可以消除這些影響和幹擾。與非專業人士相比,哲學家們有著更好的概念圖式(conceptual schemata),即對哲學術語和相關理論的整體性了解。(18)這一優勢使得哲學家們面對哲學實驗時能夠較為容易地發現問題的來源,並梳理出相關理論的發展脈絡,從而可以快速地確定問題的關鍵點,避免誤判。在思考哲學實驗中的假設時,哲學家們擁有的專業知識也使他們能夠運用較為複雜精深的理論,根據已有的相關研究,為問題找到合適的解答思路和解決方法,而這些都是普通大眾難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