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是英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他雖然只活了58歲,卻為人類留下了15部長篇小說,20餘部中篇小說,數百篇短篇小說,創造了兩千多個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是世界上最多產作家之一。
在文學界,狄更斯受到的喜愛是史無前例的。他是女王和威爾斯親王最喜歡的小說家,大不列顛群島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個小鎮都有他的讀者,他創造的人物形象,旅行至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俄羅斯、中國和日本。在英語世界,從中小學的閱讀書目到大學課程,他的作品是必讀書目。在英國,狄更斯的頭像被印製在郵票和鈔票上,成了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文化符號。
人們常常把狄更斯與莎士比亞進行比較,莎士比亞主要創作戲劇和詩歌,戲劇表演受舞臺空間的限制,觀眾相對有限,論在民間的影響力,莎士比亞遠遜色於狄更斯。狄更斯在世界各地廣受歡迎是一種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
《狄更斯的時代:以人道主義為武器》專題封面。
撰文|蔡熙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
「文學倫敦」:捕捉工業化和城市化浪潮的景觀
狄更斯9歲時與家人一道離開查塔姆來到都市倫敦,11歲時他的父親因負債被關進馬夏西債務人監獄。為節省開支,母親和弟妹都搬進監獄和父親住在一起。狄更斯被迫到泰晤士河濱的華倫黑鞋油作坊當童工,他幹的活兒是蓋鞋油瓶並在瓶子上貼標籤。由於狄更斯相貌英俊,技術又十分嫻熟,便被工頭安排在窗前當眾幹活兼做示範表演。
雖然狄更斯的童工生涯只有半年左右的時間,但對他一生的影響卻是根本性的:在童年狄更斯的心底造成了強烈的被遺棄感,成為他一生揮之不去的恥辱和辛酸的回憶,以至於狄更斯從小就沉湎於街道閒逛,他的足跡踏遍倫敦的大街小巷,以至於街道成了他的家。
狄更斯是個地地道道的「倫敦佬」,他在精細觀察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文學想像將維多利亞時代的都市倫敦建構為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創造了「文學倫敦」,這是他最富有個人特色的文學成就。他的作品不僅依賴倫敦作為情節和人物的環境,而且將倫敦作為小說的中心,倫敦是情節的發生器,是景觀和環境的決定因素。一方面,狄更斯對倫敦作了全方位的描寫;另一方面,倫敦都市紛繁複雜的生活、倫敦的街道和人群是其創作的靈感源泉。由於狄更斯熟悉倫敦的底細,因而寫出了倫敦的真正蘊含,呈現了倫敦最引人注目的現象——城市經驗的混雜性、多樣性和轉瞬即逝性,率先用小說捕捉到了工業化和城市化浪潮中稍縱即逝的景觀,以及人們由此而生的迷惘和困惑,人們雖然身居鬧市,卻倍感冷漠和孤獨。
狄更斯從凝視倫敦的生活開始,從中創造出倫敦都市的現代性,閒逛者和拾垃圾者是倫敦街道的現代性主體。作為城市經驗的經歷者與表達者,狄更斯天生就是個閒逛者,他創造了眾多的閒逛者形象。在《奧立弗·退斯特》中棄兒奧立弗午夜來到倫敦街道閒逛,在《聖誕歡歌》中,幽靈領著斯克擄奇在倫敦的大街小巷漫步。《此路不通》記敘狄更斯重訪兒童時期迷路的場景。
《狄更斯的聖誕故事》(全五冊),狄更斯 著,劉凱芳 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另外,「文學倫敦」存在著大量的拾垃圾者形象,如《荒涼山莊》中的廢品店老闆克魯克,克魯克成天在舊的法律文件中翻找,試圖找到能讓自己發財的東西。他靠法庭的廢紙過活,在生命臨終時,發現敲詐是大有希望的投機,但令人震驚的是,克魯克最終自燃了。在《我們共同的朋友》中既有弱勢群體中的「拾垃圾者」,如在泰晤士河打撈屍體的赫克薩姆老頭、胡賴·賴德胡德等;也有上流社會中的「拾垃圾者」,如收購股票的商號老闆弗萊吉貝,市場投機的暴發戶維尼林先生。拾垃圾者在城市居民酣睡時低著頭,拎著塑膠袋,孤寂地在城市的街道上閒逛。
精神領域的拾垃圾者與此極其類似。狄更斯熱衷於在倫敦的大街小巷閒逛,他憑著自己的觀察和思考,把整個倫敦納入他的象徵框架,從而將自己變成一個「拾垃圾者」。
倫敦是狄更斯作品中始終如一的主題,幾乎等同於狄更斯,以至狄更斯成為倫敦的符號與縮影,我們可以說「狄更斯的英國」,但不能說「丁尼生的英國」、「薩克雷的英國」,狄更斯與倫敦的結合是獨特的不可複製的歷史現象。
兒童視角:每一塊石頭,都是一本童年讀過的書
狄更斯的小說敘事選擇了一個特殊的視角來審視他的時代,就是兒童視角。童年的悲慘經歷在其頑強的精神沃土裡生根發芽,播下了想像的種子,幾乎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在上演童年時期倫敦的街道經驗。
他在《大衛·科波菲爾》中回憶道:「我來到那安靜的街道,那兒的每一塊石頭,都是一本童年讀過的書。」第一部小說《匹克威克外傳》中的薩姆·韋勒像狄更斯一樣,是一個以街道為家的孩子,黑鞋油作坊在這部小說中首次出現之後,黑鞋油瓶、黑鞋油刷、擦鞋箱子上的廣告等在其後期小說中反覆出現。
在某種意義上,狄更斯成年時期的想像力和性格是在馬夏西監獄和黑鞋油作坊的這段經歷鑄成的。在《奧立弗·退斯特》中,奧立弗出生的泥霧鎮查塔姆,是狄更斯的童年故地,這個堂區男孩閒逛的身影突然引發了狄更斯對童年的情感和聯想。奧立弗落入費金賊窟,重演了黑鞋油作坊裡小狄更斯與鮑勃·費金的友誼;奧立弗為了獲得體面的生活而努力奮鬥,從一個髒兮兮的小孩成長為一個乾淨優雅的男人,是狄更斯奮鬥生涯的濃縮。《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的小孩形象源於狄更斯自己的童年。《大衛·科波菲爾》在摩得斯通和格林比貨棧涮瓶子的童工大衛正是狄更斯來到倫敦時的年紀,這是他刻骨銘心的痛苦記憶的再現。
英國導演比爾·道格拉斯三部曲之一《我的童年》中,童年傑米與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
狄更斯的童年給他造成了終生的精神創傷,他總是能夠從童年的故地中找到一種精神食糧。《聖誕歡歌》是一個有關救贖的故事。故事中有兩個孩子,一個叫「無知」,一個叫「貧困」,這兩個孩子「境遇悽慘不幸,惹人討厭,極其醜陋,十分卑劣」。故事主人公斯克擄奇的童年敘事隨處可見狄更斯童年經歷,如一個破敗建築的形象是黑鞋油作坊和蓋茨山莊的結合。
狄更斯以小說為工具來幫助貧苦的、被拋棄的孩子們。這些孩子與過去的狄更斯一樣,在管理不善的學校和漠不關心的父母手上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因監護人的懶惰、自私而過著不幸的生活,因此,狄更斯的人生目標、激活他作為藝術家的意志的決心就是幫助弱小,希望社會秩序能有所改善。童年的敘事使狄更斯終生成了兒童的捍衛者。
《發明聖誕節的人》,萊斯·斯坦迪福德 著,張傳根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4月版。講的是1843年狄更斯在人生低谷中寫出《聖誕頌歌》的故事,這部作品不僅幫他重塑了公眾形象,還深刻地改變了聖誕節在西方國家的地位和慶祝方式。
歷史書寫:找到救贖社會的力量
文學創作要引發讀者的深度情感和廣泛的社會影響,作家的天才必須與他所處時代的傳統相融合。出生於維多利亞時代的狄更斯融會貫通了拿破崙興亡時代(即英勇的過去)和英帝國主義時代(即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之間的英國傳統,既表達了維多利亞時代中產階級的品味,同時又深深紮根於古老的英國傳統之中。從藝術上看,狄更斯繼承了英國傳統精神中的幽默和道德哲學;從主題上看,狄更斯的小說有著深邃的歷史意識。
狄更斯受現實生活的感召,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歷史。他的早期作品表現了對歷史和文化傳統的崇仰,在《烹弗萊師傅的大鐘》中,「過去」的觀念、倫敦的歷史事件與狄更斯逝去的童年交織在一起,在探尋倫敦歷史的同時也在尋找自己的過去,將過去的情感與已逝的歲月結合起來。在《馬丁·朱述爾維特》中,狄更斯把小說的場景設置在具有濃厚的歷史文化氛圍的威爾特郡,將威爾特郡在歷史上被奴役,被剝削和被驅逐的痛苦經歷與英國作為一個「巨大的墳墓」聯繫起來,充溢著對英國人民生存危機的憂患意識。對狄更斯而言,這種歷史意識表現了對歷史傳統的留戀,通過了解歷史來找到救贖自己和社會的力量。
狄更斯是有著強烈時代意識的作家,但他也創作了兩部歷史小說。《巴納比·拉奇》(1841)以1780年發生在倫敦的宗教衝突——「戈登暴亂」作為歷史背景,對歷史的道德作了評判。小說中最主要的人物是一個鄉下愚民,暴民們控制倫敦整整三天,任意縱火搶劫,狄更斯對暴民的狂熱行為表現出深深的恐懼,將暴民的激烈騷亂視為純粹犯罪行為的大爆發,這種犯罪行為由宗教的瘋狂和貪婪所引發,最終燃成熊熊大火。他將暴民的狂熱行為歸咎於野蠻而殘忍的刑法以及公共當局對教育的忽視,認為這比犯罪更為嚴重。在這部小說中狄更斯書寫的是「突發暴力」的歷史,把起義描寫成「盲目群眾」的狂妄行為,它的自發性後果必然會造成浩劫並以失敗告終,旨在通過再現這段被人遺忘的歷史來表達自己對待革命的態度,即人民起義是盲目的,用革命手段來解決社會矛盾是行不通的。
狄更斯的第二部歷史小說《雙城記》以法國大革命作為歷史背景。18世紀末在法國發生的資產階級大革命,在世界範圍內影響深遠。他通過歷史敘事來表達對國內革命戰爭爆發的恐懼,探討了法國大革命爆發的主要原因:法國貴族階級獨享特權為自己挖掘了墳墓,「厄弗裡蒙底侯爵大人悠閒地躺在床上,由四個穿制服的僕人侍候著喝巧克力;無數農民在外面忍飢挨餓的時候,樹林中某個地方一棵樹正在生長,這棵樹不久就會被鋸成木板,做成斷頭臺的臺子」。整部小說都為「斷頭臺」意象所主宰:囚車轟隆隆駛來駛去,血淋淋的利斧,頭顱滾進筐子裡。他甚至錯誤地預言,維多利亞中期必將爆發革命。
斷頭臺下的法國。(1935年電影《雙城記》)
雖然狄更斯是一個激進主義者,但他對「革命」持徹底的否定態度。可見,在他心裡全然沒有砸碎舊世界、重塑新社會的願望。狄更斯對法國大革命的態度以及錯誤的預言,表明他比同時代的其他作家更深刻地洞察到維多利亞中期的穩定和繁榮所潛伏的社會矛盾。他堅決反對暴力革命,唯一希望的是修正和改良現有的秩序,僅僅希望邪惡的貴族能夠像斯克魯奇那樣改過自新。狄更斯對待革命的態度說到底是其中產階級立場的必然結果。
狄更斯的歷史小說洞悉了時代特徵並根據時代特徵來表達,作品的傾向性浸染了濃鬱的個人歷史觀。他的歷史小說不僅描寫了歷史事件、人物、環境等,且分析了歷史是如何運作的,歷史對文化和社會的貢獻,歷史對我們有哪些啟迪,歷史如何為社會指明方向。
文學地位及影響:拒斥簡單化的分類和界定
狄更斯是世界文學史上罕見的將經典與通俗、娛樂與教化結合起來的偉大作家之一,其思想與創作以及研究闡釋皆呈現出多元性。狄更斯的作品問世180年來,對他的價值定位一直沒有中斷,從而產生了種種「主義」之爭。根據筆者掌握的資料,大致可以概括出以下幾種情況:
(1)狄更斯是一位浪漫主義或理想主義作家。早在1859年大衛·馬森就宣稱,狄更斯是「理想派或浪漫派」小說家,薩克雷是「寫實派小說家」。之後,這樣的論者不乏其人,喬治·司各特稱狄更斯為「理想主義者而不是現實主義者」,喬治·吉辛將狄更斯作品界定為「浪漫的現實主義」,哈理·斯通稱狄更斯為「天生的浪漫主義者」。(2)狄更斯不是現實主義者,這一觀點的主要代表是約瑟夫·沃倫·比奇、歐內斯特·貝克、喬治·歐威爾、阿諾德·凱特爾、馬裡奧·普拉茲、朗索瓦·巴希、V.S.普裡徹等。(3)狄更斯的作品是感傷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結合,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弗雷德裡克·卡爾。(4)狄更斯是象徵主義者,這一說法的代表人物有多蘿西·凡·根特、阿諾德·凱特爾、希利斯·米勒、加勒特·斯圖爾特、愛德蒙·威爾遜等。(5)狄更斯是一位喜劇作家,這一說法的代表人物有傑斯特頓、約翰·凱裡、V.S.普裡徹。(6)約翰·格勞斯認為,狄更斯是一位表現主義作家。
總之,狄更斯的小說是社會批評、幽默、鬧劇、情節劇、歌特小說、神秘小說、偵探小說、怪誕手法、感傷等諸種因素的有機融合,能滿足不同層次的讀者的閱讀期待,因此,深受大眾喜歡。多元的狄更斯,拒斥簡單化的分類和界定。
狄更斯傑出的藝術成就對全世界的重要作家都產生了重大影響。愛德蒙·威爾遜認為,「狄更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師父。因為《罪與罰》與《卡拉馬佐夫兄弟》兩部名著從狄更斯對殺人犯及社會叛逆者的描寫中獲益匪淺。」託爾斯泰雖然拒斥莎士比亞,但很欣賞狄更斯,他在很多場合表達了對《大衛·科波菲爾》的作者無與倫比的崇敬。象徵主義先驅愛倫·坡的成名詩《渡鴉》受到《巴納比·拉奇》的啟發,《鍾》受到過《鍾樂》的影響。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卡夫卡在日記中多次提到狄更斯對他的影響,認為《司爐》是對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不折不扣的模仿。事實上,《審判》有《荒涼山莊》法律隱喻的痕跡,《城堡》讓讀者想起《小杜麗》中的官僚機構,《變形記》暗示了大衛·科波菲爾童年被遺棄的生活場景。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的《微暗的火》被稱為「原型超文本」(protohypertext),超文本是關係式的,文學被理解為一個龐大的網狀結構,二者的「原型超文本」小說明顯受到了狄更斯的影響。
狄更斯與愛倫·坡相會。
20世紀初期狄更斯乘晚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風登陸中國,是中國讀者最熟悉的外國文學大師之一,他的藝術方法成為不少中國作家效法的對象。老舍年輕時曾在英國生活五年,諳熟狄更斯的作品,其創作深受狄更斯的啟發。首先,老舍是著名的京派作家,其作品中的京味兒有狄更斯的倫敦味的影子;其次,老舍作品中的幽默風格,使悲劇性的內容產生喜劇效應,讓讀者在嬉笑之時品出悲劇的意味,從幽默大師狄更斯的作品中吸收了有益的營養。以諷刺小說而聞名的張天翼也深受狄更斯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諷刺誇張的人物刻畫,張天翼的諷刺,融政治諷刺、道德諷刺、文化諷刺與人性諷刺於一體,學習了狄更斯的諷刺藝術。二是兒童視角,張天翼藉助兒童單純的心靈來審視複雜的社會現實,以一種原生態的形式揭示出真實的生存困境,可見狄更斯的兒童視角的影子。
作者 | 蔡熙
編輯 | 張進 楊司奇 羅東
校對 | 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