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蔡元培(左二)、胡適(右二)、李大釗(右一)等合影。這3人都在《新青年》雜誌的發展壯大中起了積極作用。 |
一份創刊於上海的綜合型文化月刊,曾幾何時風靡全國,其影響力所及,延續了一個世紀,成為一座文化坐標。它所倡導的文學革命,所開啟的民主與科學的思想啟蒙,徹底地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推動著時代巨變的步伐。這個雜誌就是創刊於1915年9月的《新青年》
從《青年雜誌》到《新青年》
1915年9月15日,《青年雜誌》由陳獨秀創刊於上海,這是一份綜合性文化月刊,每號約100頁,六號為一卷。後因與上海基督教青年會的《上海青年雜誌》同名而改名為《新青年》,自此一直沿用到終刊。
在創刊號上,陳獨秀寄語青年:「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像的」。大聲疾呼:「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並重。」
雜誌所涉主題廣泛,有鼓吹法蘭西文明,稱其象徵有三:人權、生物進化和社會主義。有論述民本主義,稱「國家者,乃人民集會之團體,輯內御外,以擁護全體人民之福利,非執政之私產也」。近世「民主的國家」,才是「真國家」;專制的國家是「民奴的國家」,是「偽國家」。推崇達爾文的進化論,稱「人類之進化,競爭與互助,二者不可缺一」,「世界一戰場,人生一惡鬥,一息尚存,決無逃遁苟安之餘地」。雜誌還明確其批判的鋒芒,是儒家的「三綱」及封建的倫理道德,認為這些說教「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為以己屬人之奴隸道德也」。東方講綱常名教,西方講自由平等獨立,國人缺乏的這種「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後覺悟之最後覺悟」。
1915年9月17日,留學美國康奈爾大學的胡適提出了「文學革命」的口號。他在寫給安徽同鄉好友梅光迪的詩中云:「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誓不容坐視,且復號召二三子。」「文學革命」的口號由此提出。
這一口號的提出,引發了陳獨秀的強烈共鳴,他認為「文學者,國民最高精神之表現也。」有意改良文學或曰文學革命。1916年2月3日,胡適在致陳獨秀的信中說:「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後乃有自己創造之新文學可言也。」8月13日,陳獨秀覆信胡適:「尊論改造新文學意見,甚佩甚佩。足下功課之暇,尚求為《青年》多譯短篇名著若《決鬥》者,以為改良文學之先導。」一個要「造新文學」,另一個要「改良文學」,他們都心有靈犀,共同感覺到革故鼎新的文化使命。
《青年雜誌》出版第一卷後,因故停刊6個月。1916年9月復刊後的雜誌自二卷一號始,更名為《新青年》,封面開始醒目地印有「陳獨秀主撰」。
10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二號發表胡適於8月21日給陳獨秀的信,說:「年來思慮觀察所得,以為今日欲言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陳套語。三曰,不講對仗。(文當廢駢,詩當廢律)。四曰,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五曰,須講求文法之結構。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六曰,不作無病之呻吟。七曰,不攀仿古人,語語須有個我在。八曰,須言之有物。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陳獨秀接信後很快作答:「承示文學革命八事,除五、八二項,其餘六事,僕無不合十讚嘆,以為今日中國文界之雷音。」又說:「海內外講求改革中國文學諸君子,倘能發為宏議,以資公同討論,敢不洗耳靜聽。」10月5日,陳獨秀又致信胡適,對文學革命更寄以真切的企盼,信中說:「文學革命,為吾國目前切要之事。」並讓胡適「切實作一改良文學論文,寄登《青年》,均所至盼。」
到了11月,為亞東圖書館招股擴大書局的事,陳獨秀和汪孟鄒於月底來到北京。恰逢此時,北大校長蔡元培正為聘用文科學長事犯愁,有沈尹默、湯爾和的極力推薦加上蔡元培早就熟知陳獨秀,有意聘用陳獨秀為文科學長。
《新青年》就此因陳獨秀而遷至北京。
同人刊物與文學革命
1917年9月,由美國回國的胡適來到北京,就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時年26歲,是北大最年輕的教授。次年1月,在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和劉半農的努力下,《新青年》從四卷一號開始改為北大同事輪流編輯的同人刊物,共有三卷十八期。第四卷的輪值編輯是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陶孟和、沈尹默、胡適,時間為1918年1月至6月;第五卷的輪值編輯是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胡適、沈尹默、陶孟和,時間為1918年7月至12月;第六卷的輪值編輯是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高一涵、李大釗替換的是將要出國的陶孟和、劉半農。
1918年1月,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值得紀念的日子,新文學的第一批嬰兒即九首新詩,刊登在了《新青年》的四卷第一號上。這九首詩中有胡適的四首、沈尹默的三首、劉半農的兩首。我們分錄三位詩作的各一首,以讓我們分享新文學呱呱墜地的喜悅,品賞開天闢地的白話新詩的鮮澀和稚嫩:
一念胡適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個迴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鐘行五十萬裡的無線電,總比不讓我區區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才從竹竿巷(作者家鄉村後的山名引者注)
忽到竹竿尖;
忽到赫貞江上,忽到凱約湖邊;
我若真箇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鐘繞過地球三千萬轉!
月夜沈尹默
霜風呼呼的吹著,
月光明明的照著,
我和一株頂高的樹並立著,
卻沒有靠著。
相隔一層紙
劉半農
屋子裡擺著爐火,老爺吩咐買水果,
說「天不冷火太熱,別任他烤壞了我」!
屋子外躺著一個叫化子,咬緊著牙齒,對著北風呼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裡,相隔只有一層紙!
繼白話新詩出現之後,魯迅也發表了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可謂是文學界的爆炸性事件。這篇小說刊載在《新青年》1918年四卷五號上。散文、文學批評和戲劇的新作品,也一一在《新青年》亮相。
1918年12月,陳獨秀和李大釗又合作創辦了《每周評論》,以周刊補充月刊。接著,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又創辦《新潮》雜誌,這個雜誌給文學革命增添了潑辣活躍的生力軍,除傅斯年、羅家倫外,還有楊振聲、孫伏園、顧頡剛、郭紹虞、汪敬熙、葉紹鈞、俞平伯、康白情、朱自清、潘家恂、毛子水等,他們日後都成了文壇健將。文學革命因《新潮》的誕生,因一批新生力量的加入,變得更加虎虎有生氣。
白話文能否成為主流話語,文學革命能否取得勝利,那個時代的一些先賢對此並不懷疑,只是覺得還需費些時日。誰曾想《新青年》民主與科學的思想啟蒙,催生出五四運動,民主潮和期刊熱因之而一時走紅全國,文學革命在此推動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取得了勝利。胡適是如此肯定地分析五四運動給文學革命所起的關鍵性的作用。他說:
「這一年(一九一九)之中,至少出現了四百種白話報,內中如上海的《星期評論》,如《建設》,如《解放與改造》(現名《改造》),如《少年中國》,都有很好的貢獻。一年以後,日報也漸漸改了樣子了。從前報的附張往往記載戲子妓女的新聞,現在多改登白話的論文譯著小說新詩歌。北京的晨報副刊,上海民報的《覺悟》,時事新報的《學燈》,在這三年之中,可算是三個最重要的白話文機關。時勢所趨,就是政客軍人辦的報也不能不尋幾個學生來包辦一個白話文附張了。民國九年以後,國內的幾個持重的大雜誌,如《東方雜誌》《小說月報》……也都漸漸的白話化了。」
陳獨秀體面地下臺了
《新青年》和《每周評論》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道德的批判,激起守舊派的憤恨,林紓就是最為典型的代表,他杜撰影射小說《荊生》和《妖夢》,攻擊、漫罵陳獨秀、胡適和錢玄同。
緊隨其後,北大學生兼《神州日報》記者張厚載發表通信說:陳獨秀、胡適等人,因思想激進而受政府干涉,陳獨秀消沉隱退,已去天津。並且煞有介事地說:「北大文科學長近有辭職之說,記者往返蔡校長,詢及此事,蔡校長對於陳學長辭職一說,並無否認之表示。」由此,造成陳獨秀將要離開北大的輿論。
在攻擊陳獨秀的諸多言論中,當算詆毀其私德不檢的言論最具殺傷力。因為,作為北大進德會創立者的蔡元培,在維護北大形象、樹立道德楷模的前提下,不能熟視無睹。3月26日夜,蔡元培召集校中相關人員在湯爾和家開會。湯爾和極力渲染陳獨秀「私德太壞」,又有多人附和,蔡元培動搖了。4月8日,校方提前發布消息,馬寅初為教務長,主管文理兩科,陳獨秀體面地下臺了。
多少年來,胡適一直認為陳獨秀「離去北大」,與「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及後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在他看來:「獨秀在北大,頗受我與孟和(英美派)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獨秀離開北大之後,漸漸脫離自由主義的立場,就更『左傾』了。」乃至晚年,胡適仍然堅持己見,他說:「在上海陳氏又碰到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後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的發起人。」
就在陳獨秀到上海時,「這一年,中國共產黨正式誕生了」。
陳獨秀在上海的這批「搞政治的朋友」,就是:李漢俊、俞秀松、施存統、沈玄廬、陳望道、沈雁冰、邵力子等。1920年5月,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等在上海成立馬克思主義研究會。6月,陳獨秀、李漢俊、俞秀松、施存統決定成立共產黨組織。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除李漢俊、李達分別是湖北、湖南人外,多是年齡相當的浙江同鄉,而又幾乎都有留學日本的經歷,他們大多早已認識,且是故交、朋友,又都是在日本接觸的馬克思主義。陳望道回憶:「大家住得很近(都在法租界),經常在一起,反覆地談,越談越覺得有組織中國共產黨的必要。」確切地說是建立一個像蘇俄那樣的政黨。
五四運動爆發後,陳獨秀也因散發《北京市民宣言》的傳單而被捕。經多方營救和輿論聲援,他被捕98天後獲釋。出獄後,陳獨秀收回《新青年》編輯權。1920年1月29日,已被北大排擠出校的陳獨秀又回到上海,《新青年》也隨之遷回上海。4月26日,陳獨秀致信李大釗、胡適、張申府、錢玄同、陶孟和等,就《新青年》何去何從的編輯方針,提出意見:「(一)由在京諸人輪流擔任;(二)由在京一人擔任;(三)由弟在滬擔任?為時已迫,以上各條,請速賜復。」
此時,陳獨秀正在籌組共產黨,《新青年》也因之而染有黨派政治色彩。8月2日,他在編完八卷一號的《新青年》後,給胡適去信,希望在二號(即下期)上,胡適「做一篇精彩的文章才好」。他仍想借重北大同人的筆力和社會影響力,擴大《新青年》的知名度,可這又談何容易。
1920年12月,陳獨秀去廣州前,又先後給北京同人李大釗、錢玄同、胡適、陶孟和、高一涵、張慰慈、魯迅、周作人、王星拱等人去信。前封信告知《新青年》「編輯事務已請陳望道先生辦理,另外新加入編輯部者,為沈雁冰、李達、李漢俊3人。」這4人都是中共上海發起組成員。信中還期待「一涵、孟和、玄同諸兄能有文章寄來(因為你們3位久無文章來了)」在後一封信裡,陳獨秀也說:
「《新青年》色彩過於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陳望道君亦主張稍改內容,以後趨重哲學文學為是。但如此辦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近幾冊內容稍稍與前不同,京中同人來文又少,也是重大的原因,請二兄(指高一涵、胡適———引者注)切實向京中同人催寄文章。」
前封信在9人中傳閱後,陶孟和建議:「《新青年》既然不準寄,就此停版如何?最好日內開會討論一番,再定如何進行。」胡適當然清楚,《新青年》「色彩過於鮮明」已是既成事實,「今雖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他即致信陳獨秀,提出解決問題的三個辦法:「1.聽(任)《新青年》流為一種有特別色彩之雜誌,而另創一個哲學文學的雜誌」。2.將《新青年》九卷一號移到北京,並發表一個宣言,內容是「若要《新青年》『改變內容』非恢復我們『不談政治』的戒約,不能做到。」3.「孟和說,《新青年》既被郵局停寄,何不暫時停辦」。
很快,周氏兄弟便表示了意見,周作人同意第二種辦法。魯迅也以為第二種辦法「更為順當」。至於宣言不談政治,則認為大可不必了。陶孟和也給胡適來信,堅持第三種辦法,並在信中說:「我很希望你們兩人別為了這誤會而傷了幾年來朋友底感情。」這些意見,胡適很快便致信陳獨秀,以徵求他的看法。陳獨秀看完信後,立即給他們9人回信,答覆他們:不贊成《新青年》停刊,也不贊成宣言不談政治,仍然表示:「弟甚希望諸君中仍有幾位能繼續為《新青年》做點文章。」
陳獨秀太天真,已經成為中共上海發起組機關報的《新青年》,怎麼可能會得到信奉自由主義的北京同人的支持。正在組黨的陳獨秀自然也不會放棄《新青年》,在得知北京同人的意見後,自知難以再說服北京同人,故在致胡適信中說:「你們另外辦一個報,我十分贊成,因為中國好報太少,你們做出來的東西總不差,但我卻沒有功夫幫助文章。」至此,同人編輯已成昨日黃花,《新青年》終成為中共的機關刊物。
1923年6月,《新青年》由月刊改為季刊。1926年7月,《新青年》出版第五期後停刊,停刊也即終刊,一段頗為輝煌的歷史結束了。文/張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