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老魏另外一個公眾號《文字客老魏》。相比《非常魏道》,《文字客老魏》文字更加野性,更具質感,也更多草根思維的衝擊力。歡迎一併關注。
某次小聚,有友人出示一張「有趣圖片」,說是五四時期北大教授陳獨秀嫖娼的鐵證。臭男人們對此類話題自然感興趣,紛紛過來圍觀。
老魏的博士論文是關於陳獨秀的,自信讀過的相關文獻也不算少了,對此收據的真實性大為懷疑:何以此前並未見著?
朋友趕忙解釋說是某某某在某某博物館拍著的。
「某某某」人,外加「某某」地方,本是八卦的常規套路,但有「博物館」三個字託底,這八卦的學術性和可信度立馬就要高大上許多。
卓爾不群如陳獨秀,其「北大教授」的身份自然是反對者絕好的進攻點。在「嫖娼案」之外的版本,還有「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的反叛名言,以及《乳賦》這樣的情色作品流傳。但只要稍微讀過一點點陳獨秀作品,就知道其本人早就駁斥過此類栽贓造謠的無恥手段。
造謠這事,妙就妙在似與非似之間,只管找個可供發揮的由頭,並不提供具體、準確的信源,這樣當事人就是想自證清白都找不到發力處。當下的人玩這招似乎更加得心應手、駕輕就熟。「據說你有八套房」,「網傳你經常接受異性按摩」、「都知道你和海外關係複雜」。
像「嫖資收據」這樣的「硬通貨」,在陳獨秀「嫖娼案」中並無任何文獻提及。但不難想見,對於擴散陳獨秀「私德太壞」這一眾口鑠金的「定論」,肯定是起過較大作用的。
「嫖娼案」不僅對於陳獨秀的一生是個重要轉折點,對於《新青年》雜誌和北京大學也是。按照胡適的理解,它甚至更是中國近現代的歷史拐點:陳因「嫖妓」傳聞而被北大「處理」,鬱郁之際散發傳單至於被捕,取保後出走上海,乃有共產主義小組之籌備。
胡適認為,倘若沒有「嫖妓」被處理一事,則陳獨秀還是生活在北大校園內,身邊有一群自由主義者朋友,也就不可能出任黨派創始人。
早在陳獨秀「嫖娼」傳聞之前,已有無數人士施壓北京大學和蔡元培校長,要求開除陳獨秀。理由無非是「覆孔孟鏟倫常」、「毒害青年」、「言論荒謬」。但均被蔡元培堅決抵住,蔡公開提出大學精神貴在「兼容並包兼收並蓄」,並稱「北京大學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與這些人無關」。他所說的「這些人」,不僅包括被猛然攻擊的陳獨秀,還有同樣被守舊派們所攻擊的胡適、陶孟和、劉半農、錢玄同等教授。
蔡元培與陳獨秀。
蔡元培乃革命元老,民國政府首任教育總長,其學問人品俱佳,乃真正德高望重之人,攻擊這樣一個人顯然並不容易。更何況以「共和精神」自詡的北洋政府,也不願意落一個「因言治罪」的壞名聲。
所以,要想達到將陳獨秀趕出大學校園的目的,最好的著力點還是「私德」。眾所周知,尋花問柳是中國舊文人的習性。而在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之前,沿襲「京師大學堂」老爺習氣的北大乃有名的「藏汙納垢之地」,「八大胡同」的常客中多有北京大學之師生。
當然,當時的「吃花酒」不一定就是肉體交易,還具有交際、娛樂、演藝等多種功能。就連胡適這樣的「道德君子」也每出入其中,與陳獨秀平級的理科學長夏元瑮也有此愛好。辜鴻銘、劉半農、鄧之誠等人更是背時代潮流而動,不僅嫖妓,還納有小妾。
選擇這個點作為突破,一是確實「事出有因」,二是民眾興奮度高,第三也是最高明之處:當事人基本上不可能自證清白。
於是,「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嫖妓」的傳聞開始流傳,而各種小報也緊密配合,圈內人士再行施壓,到最後逼校長蔡元培不得不給個態度。
對陳獨秀「做出處理」的方案是1919年3月26日晚上決定的,地點是北京醫專校長湯爾和的家中。富有意味的是,與會者除了蔡元培和湯爾和之外,還有兩個北大教授:沈伊默和馬敘倫。說是開會,其實就是蔡元培與其他三個人的爭論,核心點是要不要開除陳獨秀,因為蔡元培一貫的主張是「不以私德論公事」。
其中主張開除陳獨秀態度最堅決的是「局外人」湯爾和,眼見蔡校長的「和稀泥」,湯爾和使出了殺手鐧,指責陳獨秀「與北大諸生同暱一妓」,乃至於爭風吃醋,「挖傷某妓之下體」。
湯爾和深知,僅僅「嫖妓」不具新聞效應,但加上「與學生爭妓女」就有反諷效果了,再輔以「挖傷某妓之下體」這樣繪聲繪色的細節,不僅極具傳播效應,而且性質惡劣,人神共憤。如果蔡校長再不做出表示,恐怕就不僅僅是對陳獨秀一個人的口誅筆伐了,校長和整個北大都將被推向風口浪尖。
爭論到最後,達成了一個折衷方案:將原本正常議定的以教務長製取代學長制,提前半年推行,這就事實上免去了陳獨秀的文科學長職務。既給了眾多舉報者一個「回應」,也照顧到了陳獨秀的臉面。
這個方案對各方都有了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但是最關鍵的一條「此事到底有無真憑實據」,倒無人在意了。所謂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等到百犬吠起來,不僅不知道「影」之何在,就連最早吠的那一犬往往也不知所蹤了。
筆者遍查多種資料,並沒發現任何可以坐實陳獨秀此類惡行的真憑實據。「挖傷某妓之下體」一說,既無警方記錄,也無當事人指控,更不曾有人與陳獨秀當面對質,資料能顯示的出處僅為湯爾和一面之詞。那麼湯爾和何從獲知如此非當事人不可能提供的細節呢?就再無任何信源了。
現在問題來了,當初陳獨秀之出任北大文科學長(相當於副校長),亦是承湯爾和極力舉薦,短短兩年的時間,他何以又充當起倒陳之急先鋒呢?
從時間節點上來看,陳獨秀1917年出任北大文科學長之時,正是其辦《新青年》名滿天下之時,陳獨秀以「青年意見領袖」的形象得到廣泛尊敬,湯爾和稱其「確可為青年之引導者」。而隨著陳獨秀將《新青年》搬入北大,並邀集一批思想進步人士到北大任教,北大進入到思想最為自由、進步的歷史時期。北大教師辦的《新青年》和學生辦的《新潮》都具有非常大的影響。
北大成為進步思想的集中地,必然為守舊勢力所排斥。尤其是作為領頭羊的陳獨秀,為人剛勁倔強,好發驚人之語,自然更成為首當其衝的攻擊目標。因此,關於他為政府當局所不容的傳言一直不斷。此時陳獨秀的影響已經由文化界而擴散到思想界,甚至涉及到政治領域,其激進的姿態自然讓更多的人不安,乃至於痛恨和憎惡。
上海《神州日報》、北京《公言報》等持續爆陳獨秀和北大的「黑料」,甚至捏造陳獨秀提出辭職的消息,早就對「白話文運動」深惡痛絕的大名士林紓還用小說的方式惡毒攻擊陳獨秀等人,慫恿軍閥對他們進行武力解決。
在林紓的帶領下,一批守舊文人和官僚勢力對北大持續攻擊、施壓,甚至在報刊發表公開信,指斥蔡元培包庇無法無天、顛覆綱常的「亂黨」,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作為陳獨秀舉薦人的湯爾和內心無疑是惱怒和驚恐的。陳獨秀倘若因為政治原因受懲罰,必然延禍自己。所以在「去陳」事件中,湯爾和比誰都積極,都堅決,都無情。「四人會議」的安排有兩個玄機:一是有兩個北大員工替幫腔;二是四人同為浙江籍,鄉情氛圍的營造,也更容易讓蔡元培入其彀中。
依據起碼的生活常識,我們很容易對這張「收據」做出一些基本判斷:
1.付款人開收據的目的是什麼?一般是為了報帳或者怕對方賴帳,陳獨秀找妓院開這麼一張收據找誰報帳?或者他怕老闆要他二次買單?
2.這樣自證汙點的收據陳獨秀為什麼要保存下來?
3.有哪一個開收據的人會愚蠢到特意註明「嫖資」,並且還明確人物身份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
4.整個字條沒有一處有陳獨秀本人的手跡,何以證明與陳獨秀相關?這盆汙水要潑到任何人頭上不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這個潑汙水的人要造假也實在該造得專業一點,起碼也應該偽造一張陳獨秀的欠條,附有他的籤名、印鑑和指紋,看上去才像那麼回事嘛!
有意思的是,炮製收據者特意留的「北京上林仙館」,何也?因為這個地方因為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而特別出名。何以又留「代收者蓮語堂主」呢?因為不少內行人都知道「蓮語堂主」乃是該「仙館」老鴇的丈夫。「嫖資」由老鴇的丈夫收取,開具「上林仙館」的收據,還煞有介事地按一個指模。這叫什麼騷操作啊?
對比一下同時代的收據。
好,現在來做本文的結論。
陳獨秀有沒有個人生活的不檢點呢?答案是肯定的,不僅有時人的書信和傳記為證,也有陳獨秀本人的坦承。看過陳獨秀《實庵自傳》的人都知道,陳獨秀是個胸襟極為磊落的人,對自己的缺點和過失並不諱言和強辯,也正因此,蔡元培先生才盛讚說:「近代學者人格之美,莫若陳獨秀」。
蔡先生事後對陳獨秀的評價,其實也印證了他對於當初輕信湯爾和等人是追悔的。如果認定陳有「挖傷某妓之下體」這樣的劣跡,正人君子的蔡先生怎麼可能對陳給出如此之高的評價?
陳獨秀自己承認過在文學革命之前確有吃花酒的事情,投身文學革命之後,就再不曾有過。1919年初蔡元培成立「進德會」,要求會員「不嫖娼不納妾」,陳獨秀不僅是甲等會員,還以高票當選為「評議員」。
陳自己也曾發表過關於嫖妓的觀點:「我並不主張大學教授不妨嫖妓,我也不主張政治領袖不妨嫖妓;我覺得一切社會上有領袖地位的人都是西洋人所謂『公人』……都應該注意他們自己的行為……但我也不贊成任何人利用某人的私行為來做攻擊他的武器。」
學長制被提前取消,陳獨秀自然明白此中奧秘,因而憤怒拒絕歷史系教授的聘任。湯爾和等人事實上達到了羞辱乃至於驅逐陳獨秀的目的。
陳獨秀最有名的一幅對聯: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
不過,將歷史拉遠一點來看,非常具有諷刺意味:高舉道德旗幟、看上去一身正氣的湯爾和後來成了臭名昭著的大漢奸,侵華日軍一來立馬熱切迎合,在日偽政權中擔任要職,將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也正因此,每當有人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抓住他人所謂的「不當言論」,進行私德方面的抨擊、揭發、控告、聲討時,我總忍不住想看看他背後有沒有藏著一條湯爾和式的狼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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