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見識過數學的美妙,就一定會同意,數學是個驚嘆號!
林開亮(首都師範大學數學博士,現任教於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理學院)
我是周星馳朱茵版《大話西遊》的忠實粉絲,裡面的許多經典對白,都被我搬進了課堂。比如,上學期最後一堂課是高等數學課程的考前答疑,我是這樣開場的:「大家學了一個學期的微積分,我很想知道,數學在你心目中,究竟是個問號還是個驚嘆號?」大部分人都回應說,是問號。然而,當我繼續問「那麼,你的問題在哪裡呢?」臺下就一片沉默了。大家不吭聲,也許是因為問題太多了,簡直沒法提;又或者是多數人但求考試通過,對疑惑是避之唯恐不及,不願更不敢面對自己的問題。
其實,不光我班上的學生,對大多數人來說,數學可能都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們可能難以理解,數學在某些人的心目中竟然是個驚嘆號(正如紫霞之於至尊寶)!在至尊寶心目中,紫霞是美的;在某些人的眼裡,數學也是美的。紫霞的美是一望即知而雅俗共賞的,而數學的美,往往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需要心領神會。一旦你見識過數學的美,就必然會同意,數學是個驚嘆號。如果你不信,我想先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雞兔同籠。這是中國古代著名趣題之一,記載於《孫子算經》,現在通常拿來考小學生。小學生沒學過方程組,這種題目就有點難了。
對下面這個具體的雞兔同籠問題,一位小學四年級的女生給出了解答,家長(是我的良師益友)不知道她做得對不對,就發圖片過來問我。現在我想請各位讀者也當一回判官,看看對錯:
她的解法是對的。這種解法被稱作「假設法」。其出發點是,假設全都是雞(或者兔),也就是她在題目之後寫下的第一句話。然而,這個方法並不好理解。很可能她的母親看到這句話就迷糊了:兔就是兔,怎麼能假設兔是雞呢?可以想像,如果老師在課堂上只教這種解法,效果可能不好。
對於這個問題,我要介紹一個更好懂的方法,它是由張景中院士提出來的。張景中院士是著名的數學家,出版過許多面向中學生的優秀數學科普著作,其代表作是《數學家的眼光》。
對雞兔同籠問題,張景中院士是這樣分析的:
雞有 2 條腿,兔有 4 條腿,出現了不平等。但實際上,也是平等的:本來雞也有 4 條「腿」,只是其中 2 條是翅膀。35 個頭本來應該有 35×4=140 條腿,為什麼只有 94 條腿呢?因為翅膀不算腿,所以有140-94=46 個翅膀,從而雞有 46÷2=23 只,兔子有 35-23=12 只。
很明顯,張景中院士的解法更好懂。兔是雞或雞是兔這樣荒謬的假定,根本用不著。他只是把雞的翅膀算作了腿(以達到雞與兔腿數的平等,這樣更好算),這就是數學家的眼光。要領略到數學的美,感受到數學中的驚嘆號,就需要這種眼光。
說到雞兔同籠問題,我想在這裡跟大家分享一下楊振寧先生在《我的學習與研究經歷》(http://news.sciencenet.cn/htmlnews/2012/2/259877.shtm)中的一段感悟:
我父親是研究數學的,我小時候他很自然地給我講了一些「雞兔同籠」、「韓信點兵」等四則問題。我學得很快,他很高興。很多年以後在美國,我有三個孩子,他們小時候我也給他們介紹「雞兔同籠」、「韓信點兵」等問題,他們也都學得很快,我也很高興。可是我與他們有一個區別:我父親介紹給我四則問題之後,過了一年他再問我,我都記得很清楚;我的孩子們,我一年後再問他們,他們就把四則問題完全忘得精光。結論:外來的信息如果能夠融入個人腦子裡面的軟體之中,就可能會「情有獨鍾」,有繼續發展的可能,像是一粒小種子,如再有好土壤、有陽光、有水,就可能發展成一種偏好(taste),可以使這個人喜歡去鑽研某類問題,喜歡向哪些方向去做「準備工作」,如果再幸運的話,也就可能發展出一個突破口,而最後開花結果。
如果你要考察小朋友是否在數學方面有興趣(也就是楊先生所謂的偏好),不妨學他們父子的辦法,用「雞兔同籠」問題試一試。(「韓信點兵」確實難了一點,據我的了解,普通的大學生可能都難以勝任;它不只是簡單的數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而是地地道道的數論。)
楊振寧先生的文章《我的學習與研究經歷》特別強調了他總結出的科學研究過程三部曲:興趣 → 準備工作 → 突破口。照我的理解,這個三部曲可以用驚嘆號和問號來改寫:! → ? → !
為給出這個解釋,我想先借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的詩句。所謂興趣(第一個「!」),就是「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其著眼點在「異」,訝異;所謂準備工作(中間的「?」),就是「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仿佛若有光」就是看到了希望。至此,突破口已經呼之欲出了:「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豁然開朗了,才能真正領悟其真諦(第二個「!」)。
現在你看出,第一個驚嘆號與第二個驚嘆號是有本質差別的:前者是莫名奇妙的訝異(驚);後者是心領神會的歡喜(嘆)。連接兩者的問號,代表的是最曲折艱辛的漫漫求索,在陶淵明的詩句中則以「仿佛若有光」形如其最佳狀態。「仿佛若有光」就是似懂非懂而接近於懂,就是得道的前兆。美國數學家沙利文(D. Sullivan)曾在訪談中提及這種妙不可言的狀態:
許多數學家主要是受他們要簡化或理解的欲望所驅使的。你要權衡。最理想的位置是,你有著豐富的現象以及似懂非懂的地方,懂得太多,其「熵」反而低些。這種多少有點矛盾的情況最為理想。
第一個「!」代表的「甚異之」,和「?」代表的「仿佛若有光」,以及第二個「!」所代表的「豁然開朗」,可以把面對「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人分成四個範疇:第一個範疇是沒興趣的;第二個範疇是有興趣、但僅僅停留在好奇階段的;第三個範疇是在冥思苦想但尚未發現真理的;第四個範疇是經歷整個過程而發現了「世外桃源」的。大多數科學家的常態都屬於第三範疇。
首先要指出,不必所有人都對同一個東西(比如數學)感興趣。一個人對一樣東西是否感興趣,往往取決於天性與機遇。天性難以改變,機遇方面似乎又可遇不可求,但總有一些經驗值得我們借鑑。作為例子,請允許我講點我個人的情況。現在我從事數學科普的寫作,有三個人對我影響最大:首先是我的姑媽,她是小學數學老師,在給我數學啟蒙時注意到我有數學頭腦,並一直鼓勵我鑽研數學;第二個是我的初二語文老師,她講課認真,寫得一手好文章,鼓勵作為理科生的我多讀多寫;最後一個是楊振寧先生,機緣巧合之下,我有幸蒙他指點,寫了一篇關於他的同事數學物理學家戴森(Dyson)的傳記,得到他首肯和鼓勵。遵循他的建議,在取得數學博士學位走上工作崗位之後,我堅定不移地踏上了科普寫作的道路。我知道前路漫漫,但我樂此不疲。從前思考數學時,我常常犯懶;現在,我的寫作一天都停不下來。
我想,科普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要吸引更多的讀者到第二個範疇(甚異之)和第三個範疇(仿佛若有光)。德國數學家察吉爾(Don Zagier)舉過一個例子,可以幫你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當數學家的潛質:
我喜歡顯式的、可動手實踐的公式。對我來說,它們本身就很優美。它們可以很深刻,也可以很簡單。例如,設想你有一串數,它們滿足這樣的性質:其中任意一個數加上 1 以後得到的數,恰好是前後相鄰兩數的乘積。那麼這一串數必在五步之內循環。比方說,如果你從 3, 4 開始,那麼這串數是 3, 4, 5/3, 2/3, 1, 3, 4, 5/3,…,在五步之內循環。數學家與非數學家的區別,不在於能否發現像這樣的東西,而在於是否關心它、並對它為什么正確、有何意義、與數學中其它東西可能存在的聯繫而好奇。在這個特殊的例子中,結果表明,這個簡單的斷言與高水平數學中許多深刻的課題有關:雙曲幾何,代數 K- 理論,量子力學的薛丁格方程,以及量子場論的某些模型。我發現,這種非常初等的數學與非常高深的數學之間的聯繫極其優美。
這段話取自我跟幾位朋友合譯的一本數學家相冊(《當代大數學家畫傳》,上海世紀出版),最初翻譯時我並沒有意識到他舉的這個例子(五步之內循環的遞歸數列)多麼美妙。幾天前我才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在加德納(Martin Gardner)的數學科普書《矩陣博士的魔法數》中讀到過這個例子及其推廣:
矩陣博士從兩個數 a, b 開始,用函數 產生遞歸數列的算法,涉及到一個很寬泛的研究領域,其中存在著大量尚未解決的問題。一般來說,對任意的正整數 n,人們試圖找出 n 個變量的有理函數,使得由它生成的遞歸數列是循環數列並且其循環步數達到最長。對 n=2 的情況,賴尼斯(R. C. Lyness)撰文討論過實現五步循環的函數,至今尚不清楚是否有函數遞歸實現更長的循環步數?當 n=1 時,此類函數中最簡單的,當然是 ,在兩步之內實現循環;最長的循環步數為 3,由函數遞歸實現。在 n=3 的情況,已知的最長循環步數為 8,由函數遞歸實現;例如,如果初始值取 a=1, b=2, c=3,那麼數列是1, 2, 3, 6, 5, 4, 5/3, 4/3, 1, 2, 3…,八步之內循環。在 n=4 的情況,已知的最長循環步數為12,由函數遞歸實現,這是康威(John Conway)發現的。
這個經歷告訴我兩點:第一,我可能沒有當數學家的潛質;第二,作為一名有志於科普的作家,我要向加德納前輩多多學習,他是一個有品味的數學科普大師。順便提一句,加德納的許多科普小品都已集結出版,並且有中譯本,值得推薦給所有對數學感興趣的讀者。在他那些妙筆生花的文章裡,你可以看到數學中許許多多的驚嘆號!
當然,科學家做研究,其終極目標當然是進入第四範疇:追求「豁然開朗」,乃至發現(也許,一個更有抱負的說法是「開闢」) 「世外桃源」。在許多人物傳記中,你可以讀到他們對靈光一現的美妙瞬間的捕捉與形容,最刺激的畫面莫過於阿基米德發現浮力定律時的裸奔,那已成為流傳千古的大驚嘆號!阿基米德當時呼喊的「Eureka」,翻譯過來就是「我得道了!」
這個故事背後的數學與物理,我不打算複述。取而代之,我想再講兩個有關聯的例子,一個是他人分享的「似懂非懂」,一個是留給讀者自己去經歷的「豁然開朗」。
第一個例子來自物理學家費曼(Feynman),他不僅是榮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大師,也是加州理工學院富有魅力的物理教師,其膾炙人口的三卷本《物理學講義》風靡全球。比爾蓋茨不久前在博客上撰文,稱自己是費曼的鐵桿粉絲。
估計是因為他的自傳《別逗了,費曼先生》和《你幹嘛在乎別人怎麼想?》栩栩如生,費曼的讀者和粉絲遍及各行各業。比如前兩年很火的一個綜藝節目「爸爸去哪兒」中,有個小朋友就叫 Feynman。可以想見,他的父親吳鎮宇就是費曼的粉絲。在回答南都娛樂的提問「為什麼兒子叫 Feynman?」時,吳鎮宇這樣回答(我很少聽聞其他演員對科學有如此境界):
Feynman 是一個科學家的名字。你知道,演員永遠都是伸手拿東西的。如果沒有科學家,我們可能到不了天上。Feynman 他爸爸(指吳鎮宇本人)已經是伸手討飯吃了,兒子應該幫我還債。有些科學家成就很高,但生活沒太大樂趣。但那個叫 Feynman 的科學家不是,他很懂得平衡生活。
這裡我們不擬涉入費曼多姿多彩的生活,他的書裡有生動的描述。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他曾經疑惑的一件事,在其中他經歷了陶淵明詩中武陵漁人的全部歷程(引自費曼的演講集《發現的樂趣》):
好,我繼續講我作為一個數學青年的親身經驗。
我父親告訴我的另一件事情——我不能很好地解釋它,因為這與其說是告訴,倒不如說是啟迪——所有的圓,不論尺寸多大,其周長與直徑的比值都是一樣的。對我來說,那並不是太難理解的,但是這個比值有一些奇妙的特性,那是一個美妙的數字,一個深奧的數字,π。 作為一個青少年,當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個數字的奧秘,但這是個非同尋常的東西,我從此到處留心尋找這個 π。
後來在小學,我學到怎麼求小數,在怎麼求時,我寫下 3.125,我認為,這是圓的周長與直徑之比 π 的另一種寫法。老師把它糾正為 3.1416。
我用這些事情為例來說明一個影響。那兒有個秘密,有個關於數學的疑惑,這個想法——而不是那個數字本身——對我很重要。好久以後,我在實驗室——我說的是我自己家裡的實驗室——做實驗,到處胡亂撥弄——不,對不起,我從來不做實驗,從來都是到處胡整。我做收音機和小機械,四處胡亂撥弄。漸漸地,通過書和手冊,我開始找到一些適用於電學、把電流和電阻聯繫起來的公式。有一天,在看一本書上時,我找到振蕩電路的頻率的一個公式:
其中 L 是電感,C 是環路的電容。這個有個 π,但是圓在哪裡呢?你們在笑,但我當時十分嚴肅。π 原本是與圓有關的一個東西,現在從電路中出來了一個 π,那麼圓在哪裡呢?你們這些在笑的人,你們知道這個 π 是怎麼來的嗎?
我不得不愛這個東西,不得不去尋找它,思考它。然後我認識到,線圈當然是做成圓形的。大概半年以後,我發現另一本書,書上的線圈有的是圓的有的是方的,而這些公式中都有 π。我認識到 π 不是從圓形線圈中來的,我又開始思考。現在我對 π 的理解比較好了,但是在我心中,我仍然不清楚那個圓在哪兒,π 從哪兒來。
我們把少年費曼的這個疑問留給有興趣的讀者。如果你想獲得提示或核對答案,可以參見美國物理學會對他的訪談檔案(https://www.aip.org/history-programs/niels-bohr-library/oral-histories/5020-1)。費曼的例子屬於似懂非懂(估計他是故意這麼發問,以啟迪有興趣的讀者),還有待豁然開朗。我覺得下面一個例子更簡單,可以讓學過複數的讀者豁然開朗。歐拉(Euler)的下述公式,幾乎已經被奉為數學之美的首選代言:
eiπ + 1 = 0
英國當代數學領袖阿蒂亞爵士(Sir Atiyah)在最近的一個訪談中提到:
通過向數學家展示各種方程,並用磁共振成像(fMRI)記錄其大腦反應,我們發現,在 60 個備選公式中,被認為最美的,是上述歐拉公式。它用到了圓周率 π;歐拉常數 e(≈2.71828);虛數單位 i;以及 1 和 0 ——將數學裡所有最重要的東西融合到一個公式中,這個公式真的很深刻。所以大家公認為,這是最美的方程。我曾說過,歐拉公式之於數學,恰如哈姆雷特的名句「生存還是毀滅」(To be, or not to be)之於文學——它們都非常簡潔,非常深刻。歐拉公式只使用五個符號,但包含了美妙而深刻的想法,簡潔是優美的重要成分。
毫無疑問,對那些第一次見到這個公式的人,其第一反應必定是一個大大的驚嘆號——你肯定會覺得奇妙,這是真的嗎?如果你把它當作一個優美的事實直接接受,那就失去一個進入桃源仙境的絕佳機會了。
圖片來源:姜文導演的電影《讓子彈飛》
面對這個公式,一般的讀者跟說這話的阿蒂亞是有本質差別的:一般的讀者只是停留在第一個驚嘆號的階段(莫名其妙的訝異,是不懂),而阿蒂亞以及有點數學見識的人(至少包括學過複變函數的所有人),則看透了其簡單的本質(心領神會的歡喜,懂了)。兩者之間相差的,是對 eiπ 乃至更一般的以虛數 it 為自變量的指數函數 eit 的理解,這是關鍵所在。我想把這個問題留給有興趣、樂於思考的讀者,我相信你也會從「仿佛若有光」而達到「豁然開朗」的奇妙境地。據我的體驗,你一旦理解了這個公式的本質,就可以對費曼的那個疑問得到更深刻的洞察。
我發現不少通俗文章寫得過於詳細,以至於讀者被牽著鼻子走,甚至沒有思考的餘地。所以我時刻提醒自己,切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只要播下種子就好,因為在後面的劇情中,主角換人了。
*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賽先生(微信號:iscientis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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