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同時期創作的聖母像作品，《烏菲齊聖母》是一幅充滿了人文主義精神與人間溫情的畫作。畫中的聖母是文藝復興早期所有繪畫中所創作出的最美麗的聖母形象。這幅作品出自利皮之手。擅長「偷師」的天才利皮集眾家之長化為己用，技能點全開，畫了很多聖母像，其中就包括《烏菲齊聖母》。此外，這幅作品還與利皮的一樁著名醜聞相關。
撰文 | 張羿
1 烏菲齊聖母
毫無疑問，在歐洲文藝復興的故鄉義大利佛羅倫斯這座城市中最著名的博物館是烏菲齊博物館，它不僅是陳列並收藏義大利文藝復興繪畫最多的博物館，其陳列與收藏品的質量之高更是舉世無雙，烏菲齊也因此成為世所公認的全世界最偉大博物館之一。在烏菲齊博物館中陳列並收藏了無數著名的聖母像，繪製它們的眾多著名畫家包括了文藝復興最偉大藝術家如喬託、馬薩喬、安吉利科（Fra Angelico）、波提切利、吉蘭達約、佩魯基諾、米開朗基羅、拉斐爾與提香等等。在所有這些聖母像中有一幅以烏菲齊本身命名的聖母像《聖母子與兩位天使》（圖1），它的作者為菲利普·利皮（Filippo Lippi，1406年-1469年），相對於同時期創作的聖母像作品，這幅通常被稱作《烏菲齊聖母》的作品是一幅充滿了人文主義精神與人間溫情的文藝復興早期繪畫作品。
圖1. 菲利普·利皮，《聖母子與兩個天使》，木板蛋彩畫，約1460年-1465年間繪製，高95釐米，寬62釐米；現陳列於烏菲齊博物館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畫中聖母瑪麗婭坐在一個加配了華麗裝飾雕塑並帶有坐墊的椅子上，她正將雙手合在胸前祈禱，而她的眼睛卻盯著面前被兩位天使託起的耶穌，因為已經知道自己孩子未來將要為拯救人類而遭受苦難並犧牲的命運，她的目光溫柔慈祥而略帶憂傷。儘管有些批評人士會認為這一形象與早前或同期的聖像畫（icon）中的聖母形象相比缺少了一些宗教虔誠，但毫無疑問，畫中的聖母是文藝復興早期所有繪畫中所創作出的最美麗聖母形象。的確，利皮繪製的這一聖母應該更接近託斯卡納民間的純潔美麗女子形象，充滿了人世間的溫柔與慈愛。她的服裝配飾都極其華麗優雅，應該是15世紀當時的貴族女子的裝飾，尤其是她頭上戴著的華貴珍珠寶石裝飾與絲綢薄紗，更是格外引人矚目。
年幼的耶穌幾乎裸體，身上只裹纏了少量的布帶，他正望著聖母並向其伸出自己的雙手。無論聖母還是聖子，他們頭上的聖暈都被處理得非常簡單，幾乎不會引起觀者的注意。因為利皮在此並沒有按照傳統將聖子耶穌畫入聖母懷抱或令其站立在她膝蓋上，而是讓兩位天使託起小耶穌，因此有許多學者對耶穌與聖母在此畫中的關係給出了不同的神學解釋。筆者個人認為，這裡展現的應該是利皮的人文主義傾向，他在此所要強調的是人間母子的親情而非宗教的神聖。
在畫面右下方的是一位表情略顯調皮的帶翼小天使，他正與另一位表情十分有趣甚至有些搞笑的小天使共同託著聖子耶穌，而他的面部轉向畫外，似乎直視畫外的觀者（圖1a）。這位小天使不禁讓筆者想起自己的義大利朋友的孩子們小時候的頑皮模樣，令人覺得充滿了人間的情趣。整幅畫作中人物的組合與造型設計應該受到當時收藏在比薩的一個羅馬石棺上的浮雕作品的影響（圖1b）。畫中人物後面的背景是打開的窗戶外面山水與建築組成的風景，雖然也許有想像的成分，但畫中的山水與建築應該基本是寫實的，而且山水的畫法應該很有可能啟發了後來的達·文西年輕時代的一些作品中的風景繪畫。利皮利用畫的邊緣所畫出的石頭牆壁與窗戶形成一個自然的畫框，這應該是受到了當時的浮雕作品的啟發。
圖1a. 菲利普·利皮，《聖母子與天使》（局部）|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圖1b. 古羅馬石棺（局部），希波呂託斯與淮德拉（Hippolytus and Phaedra），公元2世紀製作，現陳列於義大利比薩眾聖墓園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中世紀末期到文藝復興早期的聖母像，甚至包括狹義文藝復興繪畫的開創者馬薩喬的聖母像，背景都是用幾乎平面的金色作為底色，而在利皮的這幅烏菲齊聖母像中，聖母身後是逼真的自然風景。這種處理方法將聖母與聖子拉回到了人間，讓人可以更好地體會人間母子真情，畫家在此無疑將聖像畫從宗教虔誠轉向了具有人文主義傾向的對世間真情的描述。
利皮此畫是一幅影響深遠的作品。他的學生波提切利不僅在數幅類似題材的聖母像中採用了利皮的形象造型設計，而且在著名畫作《春》中對美惠三女神衣著的處理，也是深受利皮繪製的聖母頭巾的影響（圖1c和圖1d）。需要指出的是，這幅作品與利皮生活中發生過的一樁著名醜聞相關。
圖1c. 菲利普·利皮，《聖母子與天使》（局部）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圖1d. 波提切利，美惠三女神，木板蛋彩畫《春》局部，1482年作，現陳列於佛羅倫斯烏菲齊博物館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2 利皮的生平與傳說
在瓦薩裡所有的藝術家傳記中，菲利普·利皮的傳記無疑是最精彩也最引人入勝的，如果我們相信瓦薩裡的話，無疑利皮應是15世紀最具傳奇色彩的藝術家。整部傳記完成於畫家逝世一個多世紀以後，許多有關畫家的故事大都是根據傳說寫成，我們今天無法發現任何權威的歷史文獻來佐證某些故事。
1406年，利皮出生於佛羅倫斯一個貧窮的屠夫家庭，其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位貧窮的親戚將成為孤兒的他撫養長大，八歲時他被送進聖瑪麗婭·德爾·卡邁恩修道院學習並在成為那裡的修士，其名字中的「佛拉」是對教士的一種友好稱呼。
1426年，25歲的馬薩喬受僱於聖瑪麗婭·德爾·卡邁恩修道院，為其繪製一組壁畫。馬薩喬（Masaccio，1401年–1428年）是十五世紀初期寫實繪畫的推動者，也是最早正確應用透視技巧的畫家。他賦予壁畫中的人物和場景以逼真又引人矚目的感染力，這在以前的繪畫中從未見過。在修道院中學習的利皮被馬薩喬的繪畫完全吸引了，他曾長時間觀察工作中馬薩喬所用的繪畫方法並認真學習其完成的作品，據說馬薩喬還曾親自向利皮傳授繪畫技巧。1428年，馬薩喬不幸早逝，他的繪畫藝術方法將通過利皮而發揚光大。
在1428年至1429年期間，作為僧侶的利皮被派到錫耶納的寺院去工作。錫耶納畫派那種纖雅華麗而又富於裝飾效果的國際哥德式藝術風格，深深影響了利皮藝術風格的最終形成。在他繪畫生涯的早期，利皮應該還去過帕多瓦，據說他後來因為與某位女子鬧不和而離開帕多瓦，在旅途中不幸被海盜劫持到北非並成為奴隸。他被囚禁了一年半，但因為繪製了一幅主人的肖像而受到善待，並最終獲得自由。根據各種文獻考證，現代學者認為這段被北非海盜劫持的奇遇並未發生過。
利皮還曾經到過那不勒斯並成為宮廷畫家。1437年，他回到了故鄉佛羅倫斯，其作品與畫風迅速引起了老柯西莫·德·美第齊的注意（如圖2）。這幅利皮的早期作品明顯受到馬薩喬寫實主義風格的影響，但同時也展現出他本人的繪畫特徵。例如聖母瑪麗婭的面容猶如浮雕一般從繪畫的背景中凸顯出來，因此看上去具有無可抗拒的真實性。而聖母懷中抱著的聖子耶穌，其胖乎乎的嬰兒形象讓人感到親切並似曾相識，這應該源於他對多納泰羅浮雕的研究。
圖2. 菲利普·利皮，《聖母子》，木板蛋彩，1437年繪製，高114釐米，寬65釐米，羅馬國立古代藝術美術館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此外，聖母身後那逼真的場景極其引人矚目，毫無疑問，這是畫家通過透視技術所展示出來的。在利皮的畫中，我們還看到了美麗的線條與明快的顏色，這給畫作表面帶來了一種奢華感，這應該是利皮從當時流行的國際哥德式風格那裡學到的。如果認真觀察圖2左側，我們會透過窗戶看到外邊遠處的的山巒風景，這種繪畫手法應該來自同時期的法蘭德斯畫派，同樣受到法蘭德斯畫派影響的還有畫面上的光影變幻所產生的效果，雖然我們無從知曉利皮到底是從哪裡學到了法蘭德斯畫派的技法，但毫無疑問他在畫中展現了對此相當深刻的理解。
寫實主義、國際哥德式風格以及法蘭德斯風景畫派的技法等聯繫在一起，構成了利皮的獨特藝術風格（如圖3和圖4）。他的學生波提切利與他的兒子小利皮後來將其發揚光大，成為15世紀佛羅倫斯畫派到今天仍受歡迎的藝術風格。
圖3. 菲利普·利皮，《聖母子》，木板油畫，1440年-1445年間繪製，高79釐米，寬51.1釐米，現陳列於美國華盛頓特區國立藝術廊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圖4. 菲利普·利皮，《美第奇-裡卡迪宮聖母》，木板蛋彩畫，約1466年-1469年製作，高115釐米，寬71釐米，現陳列於佛羅倫斯美第奇-裡卡迪宮 |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在當時，關於利皮的個性與生活方式是人們談論的話題，歷史學家與藝術史學家也是對此多有論述。據說他在那不勒斯當宮廷畫家時，不僅有可能貪汙宮廷給他作畫的顏料費用，而且還經常是白天出入於王宮，夜晚徘徊在妓院，弄得滿城風雨。他與美第齊家人打交道時，其個性善變且桀驁不馴的性格，加上有時收錢後不畫畫的行為，也是讓美第齊家人不得不對他極有耐心。美第齊家人先是試圖用不預付委託金，然後又試圖強迫他作畫的方式來對待他，但這些都不奏效。他們又把他請入美第齊宮，給他一間房子，備好食物與繪畫材料後把他反鎖在房間裡，希望他完成畫作；但當美第齊家人打開房間時，發現利皮早已撕碎床單並將其編成繩子，從房間的窗戶逃脫了。這件事情發生後，老柯西莫改變了對待他的方式，希望以愛和仁慈來感化並約束他，他們允許他自由掌握自己的時間並進行創作。從利皮留下來的畫作看，他應該算是對美第齊家族恪盡職守的。
儘管有美第齊家族的庇護，但有時利皮的行為實在讓人忍無可忍。1458年，他在受邀為普拉託的聖瑪格麗塔女子修道院作畫時，設法要求修道院院長讓19歲的修女盧克萊希婭·布蒂（Lucrezia Buti）作畫中聖母的模特。但幾個月後，盧克萊希婭懷上了利皮的孩子，兩人私奔了。因為二人都是教會的神職人員，此事成為當時天主教世界的一大醜聞，連教皇都不得不過問。還是老柯西莫用了最大力氣出面調停，讓教皇庇護二世同意解除二人對上帝的誓言然後結婚，才最終了結此事。圖1中聖母的模特就是克萊希婭·布蒂，她與利皮生的這個兒子小利皮是畫中頑皮的小天使，後者也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利皮在結婚後仍舊沾花惹草，他於1469年10月8日在斯波萊託去世，享年63歲；據說他是被一位遭其引誘的女子的親戚毒死的。他死後被葬在斯波萊託的主教堂內，能夠得享此哀榮，也是靠了美第齊家人的幫助。
以上利皮的這些「不平凡」故事來自瓦薩裡的傳記，據筆者了解，其它歷史書籍與傳記中提到利皮的這些故事也都源於瓦薩裡。文藝復興的確是人文主義興起的個性解放時代，但利皮的這些故事到底有多少誇張成分，又有多少是真實的，歷來就有爭議。有些現代學者對此作出了一種應該還算合理的解釋：佛羅倫斯的藝術家們都有自己的商鋪（或稱工作室），它們的結構很類似，如何招徠客戶無疑是生存下去的重要問題。對普通人來說，一家商鋪一家商鋪地看過去，很難比較眾多藝術家們作品的優劣。如果商品主人有什麼傳奇故事，或許會起到特殊的廣告效應，因為這些誇張乃至異乎尋常的行為無疑會迅速傳播，為其吸引更多客戶。對於這一解釋，筆者認為有一定道理，尤其到過佛羅倫斯或其它託斯卡納城市如錫耶納等地之後，筆者了解到許多藝術品商店有時會頭疼如何確定其出售作品的優劣。許多人走進一家店鋪並決定購買藝術品時，經常不是藝術品本身質量而是店主人講述的故事在此起了決定性作用。
作者簡介：
張羿，藝術史研究者，俄羅斯冬宮博物館鐘錶與古樂器部顧問，法國擺鐘藝廊顧問，廣東省鐘錶收藏研究專業委員會顧問，也是數學家、邏輯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