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是我母親唯一的妹妹,但我母親姓胡,而小姨和兩個舅舅卻姓王。
由此而來的關於母親身世的疑問,從小就在我的腦子裡打轉,可一直沒人願意向我們晚輩解釋。尚可理解的是,外婆也姓胡,也許母親隨了外婆的姓,但按傳統規矩,這多少顯得有些另類。
直到有一天、清明節前後的某一天,在我看望了久別的小姨,走出她家大門、與她道別的那一刻,她冷不丁地突然冒出一句:「給你母親掃完墓後,別忘了去看看她的弟弟。」我連忙告訴她,剛去過離她家不遠的小舅家。她搖了搖頭說:「我說的是她的親弟弟。」 我聽後心裡一驚,雖然從外貌特徵上,隱約感到母親和小姨、還有兩個舅舅不像同胞所生,但母親生前一直忌諱談及自己身世,且把小姨和舅舅看得比親生弟妹還親;尤其是她和小姨,她倆似乎誰也不願承認她們並非一母所生。可是剛才,小姨竟然爆料我母親還有另外一個什麼「親」弟弟,這其實是在向我暗示,母親是外婆抱養的;小姨和我母親之間的關係,並非我一直以為的同胞姊妹。她突然向我揭開這個謎底,其用意何在?
我上車了,在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小姨家的大門正準備悄悄關上。無意中,我的視線從方向盤上移到馬路對面、移到小姨的家門口,正好看到小姨即將進門回家。在她雙腳跨進門檻那一刻,我注意到她穿的是一雙深色面料的保暖棉鞋,腳後跟上似有一些灰塵,一晃就不見了……
奇怪,這個看似平常的特寫鏡頭,一下子把我帶回幾十年前 ——
那時,小姨的這雙腳,好像很少穿過鞋襪。也許因為她在兄弟姊妹中年齡最小,所以總是穿哥哥姐姐們剩下來的衣裳,而這些剩下的衣裳,不是衣袖過長過寬,就是褲腿或臀部打了不少補丁。但奇怪的是,無論怎麼破舊的衣裳,只要一穿在小姨的身上,就會顯得乾淨利落,清清爽爽。小姨的形象,正如當年貼在農家大門上的美女年畫,她體態勻稱,濃眉大眼,肌膚白裡透紅,渾身上下都蕩漾著水靈。但是,在這麼好看的身材和肌膚上,經常穿戴的卻是破舊的棉布衣褲;由於和男人一樣,天天都在水田裡忙碌,所以她總是光著腳板,把褲腿挽在膝蓋以上。
按理而言,在兄弟姊妹中,年齡最小的應當最受寵愛,該她幹的活兒,不是有兄長們助力,就是被年紀大的代勞。但是,我的小姨例外,父親早故,母親年邁,最大的姐姐(我的母親)出嫁以後,剩下的兩個哥哥,大的體弱多病,小的應徵入伍去了部隊,她這個最小的嬌女兒,不僅成了集體農活的壯勞力,而且是繁重瑣碎家務事的一把好手。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她總是忙進忙出,幾乎沒有與本村年輕夥伴們一起閒玩過,比如打牌、逛街以及看戲看電影等等。
除了不玩,她也很少走親戚,但到我家來接我去她家,卻是常有的事,好像也是她最樂意的事。那時,兩個舅舅和她都沒成家,外婆膝下沒有孫子輩,於是,就把兩三歲的我,當成了他們唯一的開心寶貝,但要把我接過去玩,必須徵得我奶奶同意,倘若不被應允,外婆心裡難免會失望。為此,小姨一進我的家門,就衝我奶奶「親娘親娘」地叫過不停,奶奶高興了,小姨就能很順利地將我帶走。就這樣,她一把將我抱起,樂得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光著一雙白花花的大腳板,興衝衝地就要回家。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兩臂挽著她的脖子,視線從她的後背掃向她的腳後跟,只見那兩個赤裸裸光溜溜的肉坨坨,一前一後飛快挪動著,一刻也不停歇…… 身後隱約傳來我母親的叮囑,她在對她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
小姨是剛乾完集體的活兒,從水田上岸,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直奔我家而來的。眼看著她就這樣空腹而返,母親於心不忍,但也無奈,就算有大魚大肉或美味佳餚擺到面前,她也決不會嘗一口的。因為她小時候得過某種病,傷及胃口,從此除了米麵和素菜,葷食一概不沾。
帶著我回到家裡後,小姨接過外婆端上的一晚稀飯,呼哧呼哧地幾口喝完,又光著腳板奔向田間。臨出大門時,她還不放心地叮囑我:「你今天就在這裡玩,明天我再送你回家。」
往返於去外婆家的路上,這樣的接送不計其數,都是小姨抱我、背我、或牽著我的手,一路小跑;她時而放開我的手,自個兒跑在前面,讓我在後面追她;快要追上時,她故意加快速度,讓我追不上;眼看我因沒有追上她而掃興時,她又放慢腳步,讓我兩眼盯著她的腳後跟,跑啊跑,好像「出其不意」地撲到了她的背後……
我漸漸長大,到了五六歲時,小姨來我家,如果不吃飯就要走時,我會不依不饒,非要讓她吃下奶奶或母親煮的一碗米粉或麵條,或喝下一杯糖水,才能讓她離開。
外婆家只要有好吃的,小姨一定會來接我去。有一年夏天,一場暴雨過後,田野裡一片汪洋。在靠近河邊的一個港汊處,一條灰不溜秋的大鯰魚在渾水中遊來遊去,忽隱忽現。七八個壯小夥光著臂膀和大腿,對它進行圍追堵截,卻怎麼也抓不到它。正在失望時,我的小姨挽起褲腿悄悄下水,靜靜靠近這條魚,在它的頭部正在浮出水面時,她雙手一把摳住它的腮幫,迅速將其捉拿上岸。這條滑溜溜的大鯰魚重達六斤二兩。在全村男女老少的一片喝彩聲中,小姨興高採烈地把它拎回家。她馬上想到必須來接我,帶我到她家喝魚湯。那天晚上,外婆家的鯰魚火鍋熱氣騰騰,大家都在吃喝,唯獨小姨站在一旁觀看,還一個勁地問我是否可口,提醒我小心魚刺。殊不知,鯰魚的刺很少,魚湯鮮美,魚肉細嫩,遺憾的是,給大家帶來如此口福的小姨,她自己不沾葷腥,無法品嘗。
我長到七八歲時,漸漸懂得一些去別人家裡做客的禮節。小姨再來接我時,我裝得像個大人的樣子,以不能耽誤上學,或要幫家裡人幹活等理由,假裝予以推辭。儘管外婆家有好吃的在引誘我,他們村裡有很多小夥伴正等著我一起去玩,想去的願望撈得我心裡痒痒的,但我還得憋著,在小姨面裝得很懂事,讓她再也無法輕易把我接走。最尷尬的一次,是在公社的大街上,小姨剛參加完群眾大會,手裡拎著一包從供銷社商店裡買來的點心,無意中在街角撞見我,她馬上打開裝點心的紙包,抓出一把要我吃。我瞟眼看看身邊的同學,不好意思接她手裡的東西;更為難堪的是,她說外婆想我,要我跟著她一起去她家,我當時與小夥伴們一起玩得正高興,說什麼也不願跟著她去,她伸手來拉我,我犟著不走,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圍有人看熱鬧,幾個小夥子衝著小姨做鬼臉,搞得她滿臉通紅,很沒面子。
小姨二十五六歲了還沒談戀愛,這在當年的農村,無疑顯得很特別。有人說她心氣太高,想找城裡穿皮鞋的男人,但她只當耳邊風,仍然光著腳板,大大咧咧地走自己的路。她的二哥,也就是我的小舅在部隊當兵,經人介紹,先後談了兩個女朋友,長得都很漂亮,在穿著打扮上都很講究,與小姨站在一起,越發顯出小姨穿戴的「土」,但她似乎毫不介意,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容顏突變,變得不像農家大門年畫上的女人,而更像是電影劇照上謝芳扮演的林道靜、於藍扮演的江姐。她沒燙頭髮,也沒穿高跟皮鞋,但渾身變得洋氣起來。原來她有男朋友了,一個鼻梁高高、面部輪角分明、長得有點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柯察金的小夥子,已經闖進了她的生活。
那天小姨又來接我,說要帶我去街上玩,我知道同行的必有「保爾」,心裡覺得很不爽,但是隱約預感到,從今以後,與小姨在一起的時光可能不多,於是跟著小姨一起走。「保爾」很和藹,雖然話不很多,但在逗小姨開心的同時,也很顧及我的感受。儘管如此,我還是在心裡很惡毒地咒他不走好運,比如說,小姨脫俗,將來他們結婚時,她不會哭嫁;如果哭起來,我希望她狠狠地哭,一直哭到他的家門口,讓他為娶到我小姨這樣的好女人而尷尬,這也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
我的陰暗心理沒有應驗 ——小姨沒有哭。她出嫁的那天晚上,天上下著濛濛細雨,初冬的寒風呼呼作響,幾片枯黃的樹葉在房前屋後飛揚。男方結親隊伍的鑼鼓聲遠遠傳來時,家人和親戚朋友們為小姨送行,外婆和我母親坐在房裡默默掉淚。奇怪的是,小姨不但沒像別的農村女孩那樣,一邊哭泣一邊訴說什麼,而且她的臉上根本就沒有一滴眼淚。可是就在她臨出門的那一刻,我的大舅突然嚎啕不止,說他心裡如何如何難受,如何如何捨不得妹妹離開。夾在人群中的我,本來是想忍著的,但經不起大舅這驚天動地的哭喊,情緒頓時像水庫的閘門一樣突然開洩。想到小姨遠走他鄉,從此有了自己的家,接著就會有她自己的孩子,她再也不會光著腳板來我家接我了,淚水頓時模糊了我的視線…… 等到我擦乾眼淚,再去尋找小姨的背影時,送別她的隊伍已經走遠,我連她的腳上穿的什麼鞋子都沒看清楚,腦海裡只有平常那雙赤裸裸光溜溜、不斷交替前行的腳後跟……
小姨成家以後,雖然再也沒有專門來過我家,但仍不時託人捎來口信,要我去縣城裡時,順道去她家裡玩。我上大學並參加工作去了省城以後,回老家探親路過縣城時,也曾偶爾去過她家,然而時光匆匆,每次與她見面,只是簡單的幾句問候,似乎像是應酬。從一個如花似玉、一身朝氣的青春少女,到滿臉皺紋、體態發福的老嫗,在這幾十年的風霜雪雨中,她都經歷了什麼?其實我並不十分了解。母親曾在我面前嘮叨,說小姨的兒子沒有正式工作,我能否幫她找找關係,這忙我未能幫上;她家種了一大片花木苗圃,一直沒有打開銷路,對此我更是愛莫能助。九十年代的某一天,舅舅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小姨的丈夫(那個長得像保爾的男人)多虧了我的幫忙,總算沒有受到冤屈。我聽後一頭霧水:小姨和姨夫從沒因何事找過我,何談我幫過他們什麼忙?後經細問,原來是姨夫因牽涉單位的經濟問題而受過審查,有關部門在調查時,無意中發現了我和他的親戚關係,調查結果和處理結論實事求是,與我過問與否並無任何聯繫,而他們誤以為是我從中打了招呼、出了一些力的。對於這個誤會,我並未向他們作何解釋。
小姨的腳後跟,在我的眼前再次引起注意,與其說是我對往事的回憶,不如說是本人某種潛意識中的一種覺醒。因為我偶爾再去看望她時,總是不記得通往她家的路怎麼走,每次都需要用百度或高德進行導航,而導航有時並不準確,需要自己用心去體驗才更可靠。同樣的道理是,小姨寧可相信我在她的丈夫所涉官司上幫了忙,而不相信我對她家的大事坐視不管;人一旦老了,情是情,理是理,希望把二者分得更清楚,以防人情世故被扭曲和變味,於是在真相面前,往往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這或許就是小姨爆料她和我母親真實關係的原因吧。如果不用真心去體會,真的難以理解。
從今以後,我一定要記住通往小姨家的那條路,記住她的腳後跟。
(2020年11月27日於武昌南湖 . 桂楓園)